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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第六回 易女装娇儿入世 惊国变老父归天

  大凡一个富贵人家妇人分娩,比寻常不同。寻常妇人等到十月满足时候,纵然有了些分娩的消息,他总一味的瞒着人,忍着痛,及至瓜熟蒂落,宛如母鸡下蛋一般,毫不费力,生下的孩子,偏生又易长易大。越是做到这种少奶奶身分,便看得他这怀胎一事,像是甚么一种惊天动地的举动。单以舜华而论,孩子尚怀在肚腹里,合家的人已就闹得烟舞涨气。此刻将要坐蓐,他们不知道产妇须得安静休息,转四下里雇了许多稳婆,加着一府的内眷,穿梭价的探问消息,把一个产妇房里几乎挤得水泄不通。偏生舜华又忍耐不得疼痛,颦眉泪眼,万种呻吟,吓得他的母亲同婆婆林氏不知道要怎样才好。神佛前固然烧起满炉贡香,又不时的用人参桂圆汤逼他吃下去辅助正气。稳婆既不止一人,谁也不想争功献策?“催生神符”、“安胎灵药”,成大捧的拿得来放在案上准备应用。

  可怜舜华这一件养小孩子的事,是他破题儿第一次经验,又看见他们这样慌了手脚,总疑惑自家是性命呼吸,吉少凶多,霎时间倒不曾疼得晕去,转吓得晕去。他的母亲更是好笑,不由分说,早儿天儿地的嚎起丧来。林氏更没有法儿,只一叠连声打发人赶快出去寻觅耀华回家,防着他妻子有意外变故,好让他夫妻们会一会面。外面的爷们刚才答应,分头出门,谁知舜华便在这晕过去的当儿,小孩子业已堕地,呱呱的啼哭起来。稳婆们齐打伙儿伏侍着产妇上床,安然无恙。他母亲泪痕还不曾干,早喜得笑逐颜开,向林氏道贺。林氏不由从口里喊了一声“阿弥陀佛”

  !大家都聚拢来看孩子,真个生得魁伟壮大,说不尽心中快乐。稳婆们此时正忙着替小儿洗澡。洗毕之后打起包裹来,双手捧着送至舜华身边给舜华瞧看。舜华微拾双眼,仔细望了望,暗暗叫声“惭愧”,觉得这小孩子面庞不是简直同王道士一般无二。这个当儿先前出去寻觅耀华的人都纷纷回来,说二少爷今夜不知向甚么地方去赴赌局去了,四下里寻觅已遍,都不曾见二少爷影子。林氏叹道:“这畜生越发越发不像样了,半夜三更还在外边流荡,房里这件大事,他转置身事外,难道这孩子不是他造下的孽?都把来交给别人身上!”

  舜华的母亲同些稳婆们一齐都笑起来,说道:“这原是二少爷的福气,安安耽耽的生下这般小少爷,怕他明天得着喜信,不会欢迎?”

  舜华的母亲重又笑道:“正是的,这个喜信也须得告诉亲家老爷一声儿。”

  林氏连忙摇手道:“这却可以不必,他公公近来连人都认不清楚,饮食也是吃一顿,不吃一顿,我的心也冷透了。请了许多名医服下药去一点也不见效。你们将这件事去巴巴告诉他,一般的会发狂大闹起来。”

  说着又望书云小姐笑道:“你看我这话可是不是?”

  书云小姐只是含笑不语。半响重又说道:“婆婆同太亲母忙了大半夜,总该辛苦了,便请去睡一睡,这房里交给我同仆婢们在此照应也不妨。”

  林氏近年来本患着筋骨疼痛的症候,一经劳了神,委实有些支持不住。刚待答应,转是舜华的母亲抢着说道:“这个如何使得?亲家太太尽管同大少奶奶进房歇息,我是惯会熬夜的,便是熬得三夜五夜,也不妨事。”

  彼此互相谦逊了好一会,然后才议定了:书云小姐同舜华的母亲在此看护舜华,林氏回入上房安睡。稳婆们见诸事完毕,也都拿了赏号纷纷散去,约定了三日之后再来做汤饼大会。

  事出意外,谁知等不到三日,这里又生出岔枝儿了。且说耀华果然在次日得了喜信,连忙赶回来看他这儿子。王道士因为舜华是在他那里求的儿子,也忙着备了一份礼物亲自来贺喜。耀华见了王道士,少不得满口称谢。王道士走后,看看傍晚,林氏同舜华的母亲都在房里,已预备了好些钩藤甘草,泡起开水来给小孩子吮咂。书云小姐喜孜孜的将孩子抱入怀里,林氏便用一柄小银匙儿,颤巍巍的拿着来喂他。只见那孩子一张小嘴紧闭不开,任是你们灌下去,依然从口角边还淌出来。喂了好半会,一共也不曾有点下咽。林氏吃了一吓,便忙唤着舜华的母亲,问他缘故。舜华的母亲已经在旁看见了,只是摇头不语。再听那孩子哭的声音也不洪大,好像是哭不出来一般。书云小姐也吓得不敢出声。大家静悄悄的互相厮望。还是舜华的母亲忍耐不住,说道:“我看这孩子嘴里定然有病,敢莫不是得的锁口症候?事不宜迟,还须赶紧去将稳婆唤得来,叫他们瞧瞧光景,看是怎生办法。”

  书云小姐听到此处,便不由吓得索索得抖,忙将小孩子依然放下。耀华不由分说,飞也似的跑出去命人去唤那些稳婆快来。

  果不曾隔了一会功夫,早有许多稳婆赶到这里。林氏便将这话告诉他们。他们立刻看视了小孩子,知道这委实是“锁口之症”,若不赶紧设法医治,是断然不会咂乳的。其中便有一个年纪长些的稳婆,早从怀里掏出一包器具,内中针刀剪镊,各色俱全,虎也似的将孩子抱过来,用指头将那张小嘴挖开,轻轻用了一柄剪刀,从他舌根底下刺进去,随时挤出许多紫血。那孩子便呀然一声哭了。

  林氏等大喜,忙轻轻接过,搂入怀里。那个稳婆高兴非常,又叮嘱今晚权且不用灌他乳汁,等到明日自然会得痊愈。林氏便依他分付,重又取了些银子赏给他。婆子欢天喜地接了银子,谢而又谢,径自去了。别的稳婆不曾得着赏号,也就怏怏的分头各散。此处房里的人,格外提心吊胆照应着,不敢松懈。谁知不曾到半夜时候,先前那孩子还一声一声的哭闹,后来渐渐声嘶力竭,宛然像个病猫嘶唤。房中本来点着许多灯烛,觉得一阵冷风过处,光焰兀自缩得如绿豆一般。那耀华因为稳婆替小儿诊治时候说不妨事,他借着产妇床褥污秽为名,早已溜向玉青那里宿歇去了。

  此时房里房外全是些妇人女子,瞧这神情,大家都自不寒而栗,只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搓手咂舌,无计可施。林氏同舜华的母亲知道这事不妙,又喃喃的骂那稳婆卤莽,转被他误了孩子性命。立刻打发人出去延请医士,重来诊视。医士尚未请到,那小孩子早就声息俱无,浑身冰冷。书云小姐先行伸手去摸了摸,不禁放声哭了。舜华的母亲旋即跟着哭起来。舜华益发伤心,也就要哭,还是林氏恐怕舜华身子虚弱,禁不得这般惨痛,忙忍着眼泪,先来安慰舜华,说:“你这身体要紧,这点点血泡子,命中注定不应该做你的儿子,还去哭他则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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