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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林福笑着点点头,又叮嘱他说:“老爷姓林不姓林的那番话同外人不可提起。其实老爷当年那一段故事我们也有所闻,少爷也该替老爷隐瞒些,父子间不可伤了和气。”

  耀华笑道:“这且看他造化,他在银钱上面放宽松些,我又何须苦苦同他为难呢。”

  果不其然,耀华打从今日便百般的设法掏摸家里银钱出来,交给林福替他熬鸦片烟。毕竟出纳之权不在他手里,一月之中,要想赚取二三十番却也不甚容易。渐渐的便假托说要购买书籍,要置备衣服,日夜的向他母亲罗唣。林氏夫人素来溺爱耀华,少不得徇着他的意思,瞒着林杰,背地里给钱给他。后来仍是不敷应用,耀华便不免在母亲房里实行他盗窃手段。有一次竟将林氏夫人一副手镯偷出来交给林福,押了二百多块钱。谁知钱越来得快,烟越吸得多,不上两月光景早又告罄了。林氏夫人暗中也瞧出耀华不肯学好,房中累次损失物件都是他的作用,又不敢告诉林杰,怕林杰委曲了他。背地里又气又恨,又不知道耀华偷这些款项在甚么地方使用。几次也诘问他,他只支支吾吾不肯实说。

  林氏夫人恍然大悟,暗想:耀华今年已是十六岁的人了,孩子们知识开得早,人大心大,定然在外边有些沾花惹草,遇着不肖的朋友,难保不勾引他向那些不正经的地方去走动走动。花费银钱还是小事,万一将身子淘碌坏了,有个山高水长,将来我们夫妇还靠着谁养老送终呢?越想越怕,镇日价没精打彩的在房里淌眼泪。由是打点了一个主意:第一件,须得赶紧替他觅一房媳妇,早早娶进门来,拘束住他,或者他便不想在外边流荡。第二件,老放着他不去读书也非长策。自从去年为延请教读先生,同林杰口角之后,林杰真个绝口不提此事。此时又不便将我这意思同他父亲商议,背地里转将这话告诉他寡媳孟书云小姐。

  书云小姐见他婆婆为耀华读书筹画,便慨然说道:“这句话母亲不是告诉过媳妇的,他哥子在日,说一时延聘不到西席,他哥子情愿担任教叔叔读书。如今不幸他哥子已经去世了,不能将这句话实行出来,想他哥子未尝不衔恨地下。媳妇不才,幼年颇曾研究过一番书史,好在叔叔读过的书也还不多,媳妇又闲着没事,情愿每天同叔叔研究研究学业。一者媳妇可以借此消遣永日,二者也完了他哥子一桩心愿。”

  书云小姐说到此处,已不禁泪痕满面。林氏夫人听毕十分欢喜,说:“难得你肯如此热心,是极好的事了。你叔叔将来有点出息,断然不敢忘你恩德。”

  说着又提起袖子向书云小姐福了两福,吓得书云小姐忙站起来,说:“自家骨肉,理所当然,婆婆如此客气,转使媳妇心里不安。”

  当下婆媳将这件事计议已妥。

  第二天上,林氏夫人便将耀华唤得进房,先重重的训斥了几句,然后将嫂子要教他读书的话说出来。耀华听了,虽不甚愿意,然转念一想,觉得嫂子教我读书,总该比请的先生宽得多呢,不如答应下来,省得父亲又要替我另延西席,那时候倒反不好。于是欣然应允。林氏夫人见他这样,益发欢喜,便命耀华将书桌设在正屋中间,却好他们婆媳的住房都在对面,可以互相照应。

  打从这一天起,耀华真个便从书云小姐读书,只是不得耐心坐着的分儿。每逢晌午时间,他就抛却书本子去跑向外边去顽耍。书云小姐倒还循循善诱,不上几日功夫,已将他那本《三字经》理得透熟,随即教他《四书》,而且逐字逐句讲给他听。其实论耀华资质并不十分拙钝,不过先前遇的那位老先生,对着他只一味的严声厉色,稍不受教便“夏楚”

  从事,逼得个学生畏之如鬼,自然日日思量逃学,那里还有心情去温习书籍。耀华这番既是感他这位嫂嫂和蔼可亲,又将书里的义理编着白话讲给他听,他焉有个不觉得津津有味?所以收效反比外边聘的西席又妥又快。虽然没得坐性,时常偷空向外面去走动,林氏夫人转暗中授意给他媳妇,叮嘱他不用过于拘束,怕这上了笼头的劣马使性子重又溜缰。书云小姐也因为耀华功课并不十分亏缺,也就落得做点人情,不肯苦苦与他为难。

  林杰近来也知道这件事,心中却不甚为然,迫于他夫人的主张,也只好推聋装哑,不大理会。由是耀华名目上虽是按日读书,其实暗中仍与林福打得一团火热。叵耐那个奸狡林福,除得同他拚命吸烟之外,偷着闲空又引诱着他时时向那娼寮赌局上去嬉戏。林耀华本来是个纨袴子弟,胸中又毫无主宰,加着知识初开,既然领略到这许多地方的滋味,益发乐而忘返,骎骎有趋入下流之势。目前只苦银钱不济,不能任他尽情挥霍,又亏林福替他出了一个绝好主意,钻头觅缝,替他在外用三分五分的利息借钱。不上半年工夫,耀华身上已负有二三千银子债务,一半是自己花费,一半已填入林福的腰囊。

  看官,论耀华这点点年纪,除他父母而外,又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不务正业,如何竟会凭着林福这一个家人,大家竟肯成千累百的借银子给他使用?岂非著书的人有些言过其实么?这其中却有大大的缘故,待在下表白出来,便不至惹诸君驳诘了。因为那些借钱给他的人却都是些老奸巨猾,他们久已知道姓林的这份人家富有财产,无奈林杰生性悭吝,要想他错用一文是再没有的事。今日难得他生出这一位佳儿,同他乃父的见解却是背道而驰。不趁这个当儿用重利去盘剥他,更待何时?他们又明晓得此时借钱给耀华,不但本钱无着,便是利息,他一时也无从出项。

  他们却也不怕,只从借据上注明几分利息,过个三月五月便将那利息积聚起来,算上本钱。借钱时候三面言明,只要他父亲在哪一天身故,这款项便在那一天偿还。这个办法是专为便利那一班不肖纨袴子弟起见,是以美其名曰“磬响钱”。磬响者,人临死时必须敲磬,磬声既响,然后此款遂随磬响之音而入债权者之手也。诸君不信,试从我们这个文明上海地方略一调查,当有许多买办少爷、封翁公子,比较我书中这位林耀华借的那种“磬响钱”

  还要多得十倍百倍的,且不计其数。单单去责备讥诮我这少不更事的林耀华,却未免少见多怪了。

  闲话休絮。且表这福建去南城十里那一带地方,却是妓馆林立。凡是当妓女的,不同上海风气,或是称“先生”,或是称“姑娘”。他们另有一种名目:一例的都称做“白面”。耀华自从随着林福光降这地方以来,就中单结识了“清香堂”

  一个“白面”,名字叫做玉青。据玉青的鸨母夸说,这玉青年纪虽然与耀华同庚,却还是个冰清玉洁的清倌人,至今并不曾被人梳拢。林福又在背地里告诉那鸨母他这少爷家世,鸨母便一心一意的拉拢耀华,讲明了梳拢时一切用度约费五六百余。耀华便同玉青双双成了好事。最苦的这地方是在城外,家中又拘束得紧,只好从白日里偎香倚玉,却不能成夜的宿在玉青那里。我能发誓,耀华确是个初经风月的雏儿,比不得玉青,我却不敢替他下这断语。这件事倒是不曾尝过滋味的好。耀华自与玉青订盟以后,又不能公然常常的同他双宿双飞。你们想他镇日的被他那位嫂嫂逼着读书,真个痛苦万分,无言可喻。别人虽然望着他坐在屋里,双手捧着书本子,其实可怜他行也是玉青,坐也是玉青,茶饭里也是玉青,睡梦里也是玉青。到了无可奈何时候,他竟公然移着怜爱玉青的心,渐渐怜爱起他那位嫂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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