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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就中单表林杰那个第二儿子耀华。自从焕华去世,他益发觉得兴高采烈。那一天他哥子入殓,娶书云小姐过门,别人已是哀痛异常,他转以为是从来未有的热闹。他这一天前进跑到后进,瞧瞧这一处,看看那一处,几乎笑得拢不起嘴来。只怕被父母看见要训斥他,他早躲向门房里同那几位大爷们喜天哈地的谈笑。门房里有个家人,名字叫做林福,跟随林杰已有多年,是林杰素来最宠任的,家中凡有事故,林杰均交给他一人经理。你们想近来出了这一件大事,林杰夫妇已是方寸大乱,更不比平时银钱出入还有林氏夫人料理,此次便都归林福掌握。大权在手,明取巧偷,吞没的款项很是不少。林福本来烟癖甚深,加之此次,未免日夜操心,少不得更要藉重他振作精神。他睡的那张床榻上是永久设着烟具的。耀华进了门房,便同林福躺在一处。林福趁间笑向耀华说道:“二少爷,你如今总该要放尊重些了,大少爷既死,将来你便是撑持这份门户一个重要的人,老爷想该益发欢喜你,你此后哪里还肯同我们这些奴才们在一堆儿嬉戏呢?老实说,你二少爷许同别人拿二少爷身分,不该同我拿二少爷身分。你可记得老爷有好几次发狠捶你,都是我替你讨饶,你如若公然……”

  耀华听见林福说到此处,一扭身子用手握着林福的嘴骂道:“你敢说这些话?当初老爷捶我,是因有大少爷在世,如今大少爷倒跷了辫子了,他那里还肯捶我?你别的话不说,单拣这些讨厌的话乱嚼舌头,看我依你!”

  林福笑道:“不说就不说罢了,你好生躺在那一边,让我抽一口烟再同你讲别的。这几天可怜我也辛苦够了,二少爷你是亲看见的,哪一件事情不要我过去理会?若是全靠着我弟兄们这一班土牛木马,这件事出来还成个样子么?”

  说着重又抽了好几口烟,方才将那支烟枪缓缓放在一旁,叹了一口气道:“可惜大少奶奶好一个标致人品,偏生将一个大少爷死掉了,叫他活活守寡,我只恨老天不曾生着眼睛。你二少爷也该是定亲的时候了,不知道我们将来那个二少奶奶可赶得上大少奶奶呢?我们瞧着太太意思,对于二姨太太那边舜小姐倒很有点关切的样子。却好舜小姐今年刚是十四岁,比起二少爷只小了一年,若是把来给二少爷做媳妇,倒是天生的一对儿。二少爷何不同太太商议商议,老实就放了聘罢,省得二少爷乌眼鸡似的,看见外面只要有个品貌好些的姑娘,就不转眼的向人家瞧着。”

  林福说毕,忍不住哈哈的好笑。旁边另有一个家人笑着说道:“这一会子等你提议这事呢!我瞧太太光景,想该早已同二姨太太谈过他们两家头的婚事了,不然我们家里这几天像这般热闹,如何二姨太太到来,单单不曾携着他家舜小姐呢?可想舜小姐是因为害羞,不肯随着他母亲向这里走动了。”

  先前林福说话时候,耀华早听得呆了,只管扭着身子竖着耳朵动也不动。及至听见这个家人又这般说,他方才笑着跳起身子,拍手说道:“你们没的活见鬼了!世上没有影子的话,到了你们嘴里便说得活灵活现。谁告诉你们,舜小姐这几天不曾同着姨娘到我们这里来是因为害羞呢?我知道舜妹妹当初本在私塾里读书,去不去可以随意,所以我们姨娘出来他就跟着出来。自从去年姨娘将舜妹妹送入崇实女学校里,学校里的规矩,不遇着星期是不准放学的。哥子死的那几天,你们想想可是星期不是?舜妹妹自然不能到我们这里瞧看热闹了。亏你们扯七扯八,又扯到那些瞎话上去,仔细给舜小姐听见,没头没脑的骂你!”

  林福冷笑道:“二少爷讲的话忒是稀奇。你们做亲不做亲,干我们屁事?不成说了这一句顽话,就该舜小姐骂我们!不是我林福斗胆说一句放肆的话,像老爷这样身分,他想骂我还离着远哩,倒不曾去领那舜小姐的威风!”

  又有一个家人笑道:“福二爷,你真个同二少爷计较这些?二少爷嘴里虽然这般说,其实我知道他那心里听见福二爷这一番话,他不知怎样欢喜呢!舜小姐那副俊俏庞儿,谁人瞧着不爱。把来配我们二少爷这副嘴脸,难道还辜负二少爷甚么不成?”

  耀华此时被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羞惭满面,一时又辩驳他们不过,无以解嘲,只得重行将身子躺向床上,提起烟签子,在那烟盒里蘸了许多乌烟,向灯头上尽烧。他又不会烧那牢什子,只烧得满屋焦香,早被林福一眼瞧见,急得双脚齐跳,喊道:“我的小祖宗,你在这里闹甚么把戏!你不知道糟蹋这烟比较糟蹋五谷还要利害十倍!你不怕雷公爷爷来凿你的脑袋?来来来,你想要吸几口倒不妨事,只不要白弄掉了,便算你惜福惜寿。”

  林福说着,真个也睡上床去,替他烧了一口烟,装在烟枪上,递向耀华嘴边让他吸。耀华本不曾尝过这种异味,接二连三的吸了几口,果然觉得浑身舒泰,只是头目有些发晕,忙笑着摇摇手说:“多谢多谢!我不能再吸了,吸多怕要呕吐,留着些明天再来叨扰你罢。”

  林福笑着点点头。自是以后,耀华每逢午后没有事做,便跑向门房里借乌烟消遣。林福略不吝惜,殷殷勤勤的烧给耀华吸,还自家掏出钱来买些水果茶点供应这位二少爷。一天一天照样过去,不到半月光景,耀华竟是非此不乐,简直同林福混在一处,形影不离。那个林福知道耀华虽不曾十分上瘾,觉得已有九分九了,有时候故意躲避起来,不同耀华见面,急得耀华抓耳挠腮,苍皇失措,命人四下里去寻觅林福。林福暗暗知道大功业已告成。除得林杰呼唤他,他还略略支应一两件事,其余便都派遣别人奔走,他只终日高卧,陪着二少爷吐雾吞云。

  约莫又过了好几个月,这一天刚同耀华睡在床上吸烟,他便开口向耀华说道:“目下土价渐渐昂贵了,我实供应二少爷不起,二少爷倒是戒了这烟罢;如若二少爷一定高兴要吸,还须筹点现款交给我,好让我替二少爷预备着。若不是这样办法,万一一天两天弄不到嘴,二少爷又该骂我不会干事。”

  耀华此时正吸得高兴,猛听见林福这话,不由吃了一吓,说道:“哎呀,吸烟耍子,如何还要我给钱?就是要我给钱,派我给你多少呢?”

  林福将舌头伸得一伸,又把个头向腔子里一缩,烈烈的怪笑道:“我的二少爷,你真是生成吃熟饭的,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世间的物件,哪一样不要钱去买?你不要疑惑这鸦片烟,它名字虽叫做‘西土’‘广土’,他却不是真从土里挖出来的,一块滴大溜光的洋钱也买不到三两五钱。我林福在这几个月里,多也不敢说,足足报效了二少爷将近百番了。老爷给我们工食,一个月能有多少?都把来供应二少爷吸烟,也来不及呀!二少爷如果喜欢借这东西消遣,大约至少每天要一块洋钱。这里面我若是赚你一个鹅眼儿,叫我将来同大少爷一样,中了举人就死。”

  耀华笑道:“自家好弟兄们在一处儿取乐,多用几块洋钱有甚么打紧?亏你还同我赌这血滴滴的毒咒,看被别人听见笑话!只是我目前的境况是你晓得的,家里白花花的银子虽然不少,都被我那死鬼老头子霸占在手里,丝毫不许我浪用。他拿出防贼的手段防我儿子,他难道活到一百岁都不死?总有这一天,遇见我使起牛性子,叫他认识我这姓林的也不是好惹的!”

  林福笑道:“二少爷又来讲笑话了,二少爷姓林,老爷难道不是也姓林!”

  耀华四面望了望,见房里却没有别人,忽的低低附着林福耳朵说道:“老爷他配姓林?你是我的好哥哥,我不瞒你这件蹊跷的事。在先我的妈曾经背地里告诉过我的,爹本来是姓东方,因为我们小弟兄们承继给我们祖爷爷,我们姓林,他也就老着脸也姓林了。其实我们这份家私是祖爷爷的,并不是爹的,我们姓林的可以使用得,他却使用不得。如今转颠倒过来,叫他阻拦着我不许使用这银子,你看可有这道理没有这道理?目前却同他辩驳不到这一层。只是哥适才所说的这句话,我尽着去筹办,总不叫哥吃亏。哥还须看我们平日交情,不许使促狭藏躲起来,不给我烟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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