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李涵秋 > 战地莺花录 | 上页 下页


  底下的话一时急切喘得说不出来。孟老先生将手一挥,说:“你们在外遍歇歇去罢,这事我已经知道了。”

  说过这话,一个转身,望着书云小姐笑道:“我的话如何?”

  立刻端起酒杯子吃了一杯酒,不觉哈哈大笑。那个书云小姐,顿时也就觉得眉横翠黛,脸晕羞霞,说不出那个芳心中无限得意。约莫二更时分,外边报喜的人已闹进来。孟老先生高声喊着:“放赏放赏!”

  又将贴身小厮喊过来说道:“你们去打发他们,这是大喜的事,不用替我省钱,只要叫他们欢喜就是了!”

  小厮连连答应。这且不在话下。

  孟老先生这时候已将酒饭用毕,旁边仆婢已经将什物收拾完好,另泡上一壶龙井酽茶。孟老先生喝了几杯,眼见自鸣钟上长针已指到丑初三刻。老人家深恐自家女儿不耐夜深久坐,便笑向书云小姐说道:“你停一会也料理料理,预备寝息罢,我也不能过于耽搁,明天还须起个清早到亲家那边去贺喜呢!”

  说着又回头笑向他女儿用的一个侍婢说道:“好孩子,你快去跑一趟到姨太太房里,嘱咐他将我的冠带袍褂检点齐整,省得早间又忙得手慌脚乱;并告诉他一句,我今夜就在书房里安息了,叫他好生睡罢,不用等我。”

  那个侍婢噭声答应而去。

  原来孟老先生元配萧夫人业已于五年前辞世,适才所说的这位姨太太,本系当日萧夫人陪嫁过来的婢女,芳名叫做春莺。起先萧夫人携带来的婢女本有两名:一名春莺,一名秋燕,当时年纪不过只有十四五岁。秋燕为人,倒生得敦敦实实的,性格又极忠厚,便因为过于忠厚了,不甚得主人怜爱;至于那个春莺呢,真是舌比流簧,一面将萧夫人哄得天花乱坠,一面又暗中同孟老先生眉来眼去,卖弄风情。那个孟老先生在着当年,也算是个“风流张绪”,却不似近日龙钟老朽,一般的遇见春莺也就情不自禁,不无有些在背地里沾花惹草。只是畏着萧夫人的阃威不能真个拥抱衾绸,许他在三五小星之列。萧夫人又不知道他们暧昧情事。

  可巧这一年,书云小姐已长成六七龄了。一个小女孩子,他那里知道轻重?偏生有一天无意里碰着他父亲在一所套房中,正和春莺携手并肩。书云小姐笑着,便跑去告诉他母亲,又举起两只小手,比喻他们那时情状给母亲看。萧夫人顿时倾翻醋瓮,立唤着春莺进房,重重鞭挞了一次。又没头没脸的同孟老先生严行交涉,以后便时时刻刻防闲他们起来。孟老先生也无可如何,只得自行检举,向萧夫人面前赔着不是。惟有那个春莺恨这书云小姐,真是深入骨髓。那萧夫人毕竟妇人家心肠褊窄,便因为这件事,觉得夫婿的爱情原来同自家神离貌合。自是以后,便得了一个隔食重症,医治无效,迁延好几个年头遂一命呜呼,与孟老先生做了一个分飞之鸟。书云小姐后来渐知人事,懊悔万状,觉得他母亲之死全是为的自己搬弄是非而起;况且这些情事,我做了一个女孩儿家当时要去干涉他们做甚?越想越过不去,真个抱了终天之恨。

  萧夫人既殁,孟老先生虽然也痛痛的哭了好几场,然而一个转念,觉得天从人愿,好像要成就他同春莺一段艳史,才逼着萧夫人下世的一般。于是赶着殡葬了萧夫人,无论甚么戚友忙着替他续弦,他是一概谢绝,遂轻轻的将春莺收了做着偏房。名分所关,他虽然不能拿出做母亲的身分来欺压书云小姐,然而心中终究记着前仇。平时同书云小姐总有些面和意不和的光景。前车可鉴,他自从嫁给孟老先生之后,他又防着孟老先生用着当初偷摸他的手段去偷摸秋燕,倒也是一件极悬心的事情。于是日夜在孟老先生面前絮聒,逼着他将秋燕速行遣嫁。

  其时孟老先生尚居原籍,并未曾就职闽中,却好近邻有一份打铁的店铺,这靠着打铁为生的主人名字叫做郝龙,年纪已在三十以外。因为上有孀母,自己又生计维艰,是以到今日并不曾娶过妻子。春莺得着这个消息,便央人向这郝龙说合,情愿赔贴些妆奁,将秋燕嫁给他为妇。依郝龙主意,决计不肯答应,怕多了一个人进门,每日所得的钱财便不够供养他那老母。还是他那老母嚷着骂着,说:“你这个糊涂畜生,难道因为我这个老朽,便耽搁了姓郝的一个嗣续?平时你都拿话搪塞我,说是没有钱能娶妻子,这也罢了;怎么今日难得人家巴巴的还贴你妆奁,将一个现成的人自送给你,你这没有长进的奴才,还要把来推掉了?好好,你左右不过多着我,我立刻一头向墙角上碰死了,那个时候,你横竖不能再拿我这老朽推托!”

  郝龙的母亲,真个善于做作,居然弯着腰埋着脑袋要向墙角上碰去,把个郝龙吓得三魂出窍,一把将他母亲紧紧抱住,没口子的答应,说道:“我依妈!尽说尽好,只求妈不用生气。”

  他母亲听着这话,才不去寻死觅活。不到一月光景,竟将秋燕娶入门了。秋燕他本是个心地长厚的女郎,既然主人遣嫁,他却一毫没有计较贫富的心理。嫁过来之后,转一心一意侍奉孀姑,辅助夫主,做起一份好好的人家来。

  春莺当夜分明知道他们父女等候林焕华爱婿的喜信。后来接二连三的,又晓得林焕华真个中了举人了。他先前本独自坐在房里,此刻转气愤愤的解了衣服上床安睡,满肚皮不快活。忽然又在这个当儿听见孟老先生打发人来,叫他尽今夜里预备冠带袍褂,明天一大早便去林亲家那里贺喜,心中益发不自在,勉强答应了一声。书云小姐那个侍婢刚待回身要走,春莺一个转念,觉得先前还可以装着不知道此事,不去理会;如今他们父女既然已将这话巴巴来告诉我,我依然不向书云小姐那里去周旋周旋,毕竟场面上不甚好看。话虽如此,若是再叫我此时重新下床跑去贺喜,心里又不甘服。他毕竟是个伶俐的人,忙将自己身边用的一个侍婢唤得近前,说:“你替我去到小姐房里走一趟,顺便告诉小姐,说我今晚身体不大爽快,有些怯寒,不能亲自过来替姑少爷小姐贺喜,叫小姐不用见怪。万一明天身子爽健起来,再到小姐这边来补贺罢。”

  那个侍婢也猜到这姨太太的意思,含笑答应了一声,却好便同书云小姐那个侍婢,一路嘻嘻的笑着到书云小姐房间里来。

  书云小姐的侍婢上前回过孟老先生的话,春莺的侍婢也就走进一步,将适才姨太太吩咐的言语一一向书云小姐说了。孟老先生倒也毫不介意,转是书云小姐听了这一番不痛不痒的话,顿时触起自家无穷身世之感。暗想:一个女孩儿家没了生身之母,就再没有一个知疼着热的人了。这位姨太太,素来本是同我貌合神离,今日的事,怕他只有一分欢喜,倒有九分妒忌,我却也不去怪他。若是我母亲在堂,不要说听见这个消息,他定然笑得拢不起嘴来,便是适才放榜时间,他老人家也断不肯安然高卧,怕还不是同我父亲一般要坐在这里等候喜信。如今是音尘永隔,魂梦难亲,九泉之下,谁还能递一个信给他老人家,使他为我这可怜女儿灿然一笑呢!书云小姐想到沉痛去处,不觉那泪痕如断线珍珠一般,滚滚的直堕襟袖。此时转将春莺遣来的那个侍婢吓噤住了,不知小姐因为何事,兀的听见我们姨太太的话引得痛哭起来。大家互相厮觑,默不一语。

  至于孟老先生却在这时候闭目摇头,研究这举人风味。可怜孟老先生一生一世赴了有十几次乡闱,不但不曾有中举的指望,便是希冀个堂备荐卷,或者误中副车,都没有这个造化。还是侥幸在岁考里补了一名廪膳生员。又熬了十多个年头,循例遇着一次恩贡,好容易巴结到做了闽县教谕。所幸老眼无花,竟被他选中了一个女婿,固然年轻貌美,品学兼优,而且初次入闱公然竟夺锦标,名驰全省。老先生生平一副肮脏不平之气,也就算是借这爱婿身上洗刷罄净了。所以坐在那一张太师椅上颠头簸脑,得意洋洋,说不尽心中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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