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李涵秋 > 战地莺花录 | 上页 下页


  耀华此时看见他父亲同他哥子在那里讲他的话,他早不耐烦再听,乘人一个不防备便溜得出去了。林氏夫人也不便再说甚么,只逼着焕华到房里去安歇,怕他因为讲话劳神。

  光阴飞快,转眼已届初秋。焕华将息了半年,脸上虽然不十分丰腴,然而比较他初得病的时候却是好看了许多。他的性格本来异常聪敏,因为试期在迩,略略将当初所习的文艺重新整顿整顿,一到了下场日期,高高兴兴先在学台那里应了录遗的试,便已巍然高列。迨至三场已毕,所作的文字真个掷地有声,沉酣饱满。那些同试的朋友见了,莫不啧啧称羡。焕华也自得意,少不得又将稿子恭楷誉写出来,送给他岳丈孟公阅看。孟公越看越爱,又命焕华将稿子存在自家这里,且缓取去。焕华答应了,告辞而退。

  但说孟公留存他这稿子的用心,料想没有人猜不到,他定然是留给他那个“闺中文豪”赏鉴。果不其然,孟公等焕华走后,他早已笑嬉嬉的袖着那几篇锦绣文章,亲自到他女儿面前,轻轻放在女儿书案上面,嘴里并不曾说出甚么。好笑那个书云小姐,也不诘问这是谁人手笔,父女两人仿佛彼此打了个哑谜一般,相对无言。书云小姐早已一篇一篇的悉心浏览,孟公只从旁察看他女儿神态,觉得他吟哦之际,颇露着眉飞色舞的神气。老人家心里已猜到他爱女是十分欣赏的了,一直等他阅毕之后方才含笑问了一声,说:“你看这种文字,是否可以入那些主司法眼么?”

  书云也只笑了一笑。孟公见他女儿不肯下着断语,知道他女儿还有害羞的意思,不便再行诘问,依然笑着将那几篇稿子袖出去了。

  时值九月,天高气清。凡有应试的秀才,无不伸头垫脚的盼望发榜的佳音。再讲到那个林焕华,转因为在棘闱里面过于劳神,旧症复作,回家没有多日,依然口吐猩红,身体潮热,一时咳嗽起来,甚至成夜的不能合眼安眠,把一个少年美好的郎君顿又弄得骨瘦形销,卧床不起。林氏夫人见这光景,吓得茫然无措,除得叠请名医疗治,加着日夜求神问卜,仙方符水,没头没脑的直望焕华肚腹里灌,总然没有一毫效验。林杰在外边也是急得搓手顿足,有时候同林氏夫人研究焕华的病源,林氏夫人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恨起来只有提着那位西席老夫子痛骂,似乎他这爱子的病都是他硬生生逼出来的一般。及至到了将近放榜那几天,焕华渐渐有好几次昏晕过去,不省人事。是省城里有些名气的医生都请遍了,镇日价穿梳也似的,全是医士进出。耀华看这光景很是热闹,格外高兴,益发奔走跳跃,没有一个人敢去管束他。林氏夫人一搭鼻涕、一搭眼泪,赶着各庙宇去焚香祈祷,不知允许了多少愿心。又不肯将这消息给孟府上知道,怕孟家父女替他担忧。所以外面各士子虽然纷纷的盼望放榜,他家上下人等却一毫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怜这一天五更头里,那焕华已是一丝半气的躺在床上,将个头掉转向床里边,只顾喃喃私语,像个同人说话一般。别人虽然站在床前,一句也听不清楚。林杰知道光景不妙,同他夫人商议,要将焕华身后的事料理料理。林氏夫人那里肯答应,转泼口骂着林杰,说是咒着儿子。林杰转不敢开口,只得背地里分付几个家人预为布置一切。一直挨到黄昏时分,林焕华一口气回不转来,早已魂归罗刹,长辞人世去了。这时候只把个林氏夫人哭得死去活来,哀恸无比。闽省风俗,凡遇着病人临危时间,必须将外面大门、内里屏门一齐开放,是个遥送死者出去意思。

  可巧在这个当儿,忽的门外锣声震天,虎也似的扑进一大群人来,不由分说,拥至大厅上面,将手里那封泥金捷报高高替他悬起,口里尽嚷着讨索喜钱。原来林焕华已高高中了第十七名举人。耀华得了这个喜信,兀自高兴非常,连蹿带跳跑入他哥子死尸床前,喊道:“恭喜爹妈,哥子中了第十七名举人了,报喜的在厅上讨赏呢!”

  林杰耳中猛听见这话,又喜又恨,一眼看见耀华那种蠢然无知的样儿,不由伸出手来打了他一个耳光,打得耀华直跳起来,说:“我又不是说谎,爹如若不相信,出去看一看便知道了,为甚无缘无故的打我?”

  说着便放声大哭。其时林氏夫人只顾在床前哭泣,并不曾留心外边热闹,及至一眼看见他们父子俩在一旁吵闹,方才懒洋洋的忍泪向着林杰说道:“我的天呀,如今第一个儿子是死了,所剩的不过尽有这个孩子,你毕竟还要使出你的那个毒恶手段放他不过?左右儿子都是你的仇人,你爽性拿根绳子将这祸害勒死了,好让他弟兄们做一路去。”

  林氏夫人说到此处,又忍不住要哭,一把将耀华扯入怀里,用手摸着他头,问:“你老子打了你那里了?你这祸害,死不挣气!哥子现死在床上,你好好的又跑来撞甚魂呢?”

  耀华哭道:“我原是不肯进房的,我也怕哥子这形状难看,只因为哥子中了举人了,外面报喜的一大堆人进来讨赏,我巴巴跑来告诉爹,倒吃爹打我一下。”

  林氏夫人惊问道:“真个你哥子中了举人了?”

  才说了这一句,立刻放下耀华,走至床前,抱着焕华的尸身,一声儿一声肉的哭得利害。林杰见此光景,也不由顿脚痛哭。便是房间里所有的仆俾无不各各垂泪。

  且说厅外面的报喜的人,经林家的仆役,将这情节告诉他们,真个将他们一番豪兴,仿佛提入冷水里,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发呆了一会,内中有几个人说道:“晦气,晦气!算我们白跑这一趟了。我们的弟兄们,还分了一半到孟公馆那一边报喜去呢,怕也不是要吃一鼻子灰!”

  林家因为焕华病势垂危,固然不曾留心去探听放榜。至于孟宗魁孟老先生,他起先虽然知道焕华有病,也常常命着仆人过来探问。及至到了乡试那几天,他分明看见焕华精神丰彩与病中大不相同,而且出场以后,焕华又亲自送闱稿来看。孟老先生既喜这爱婿疾体复元,又爱他那几篇文字做得十分出色,一个举人是定然稳稳到手。他那里会猜到林焕华旧病复作,竟至一暝不起呢?是以将近放榜这天,孟老先生异常高兴,一面差遣身边两名敏健的斋夫前去向贡院门口打探消息,一面置备了好些酒肴,亲自命人安设在他女儿闺房里。上灯时分,便父女同酌起来,准拟一夜不睡,等候喜信。书云小姐也甚感激他老父意思,便也陪着闲话。约莫等了有一个更次,还不曾见那两名斋夫回来;又听见街上报喜的锣声镗镗走过去好几遍。书云小姐虽然勉强捧着酒杯,那个芳心中不无有些忐忑不安起来。一会儿觉得坐又不是,立又不是。孟老先生重行斟了一杯酒,捻着那几根长须笑道:“孩子,你老实将心放下,他那几篇文字如若不中,我以后也不敢衡量天下士了!我往常翻阅那些旧本小说,最可笑的是形容那些听榜的士子,刻划入微。及至中的人已经报完了,并不曾有他的大名,别人没有话来安慰他,便又说道:‘你先生的名次决在五魁之内,发榜规矩,固然五魁后填。’然而落第的人也甚不少,人人都用这话来安慰,一张榜上哪里有这些‘五魁’呢?我同你是父女,固然用不着这些无谓周旋,然而就以他这文字而论,却是精湛有余,饱满不足。我却不敢恭维他,许他五魁,若讲到中的名次,却也不会出二十名以外。你放心,包你不会将全榜名字报完了,我才拿那五魁的笑话来奚落你家夫婿。”

  书云小姐也是微微一笑。父女两人正在谈话,已听见外边一阵嘈乱,那两名斋夫喘吁吁的跑得转来。孟老先生知道这件事有九分了,倏的立起身子跑出房外,一头已撞着进来的人,只说了一句“恭喜老爷、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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