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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一


  这个当儿,小珍子已跑来请他们进去吃饭。云麟抢着先走,笑道:“果然肚腹里有些闹起饥荒来了,去罢去罢,没的在这冷清清所在,说出来的话,都叫人听着不快活。”

  红珠也就缓缓的将手里海棠,抛向金鱼池水面上,两人便对坐在堂屋中间,随意用了午膳。云麟笑着问道:“我的母亲,总在早晚请你过去宴会呢,并约了仪妹妹陪你,今天可曾有帖子送过来不曾?”

  红珠笑道:“一家子人又要什么帖子?老太太给脸给我,我是一定去的。但是前天去谒见老太太时候,我曾经请老太太同太太到这边来,常远住着,彼此有个照应儿,瞧老太太口气,也并不是不答应,却又不肯告诉我的日子,对着我只是尽笑,这件事到须得你在里边怂恿一点,不用这样生分才好。”

  云麟点头笑道:“母亲他们来是一定要来的,不过还不曾到了时候,你且瞧着罢。”

  红珠其时也悟出他的意思,不觉脸上微微红了一红,低了头更不再说什么。小珍子见云麟饭已用完,忙递上一把手巾。云麟接在手里刚擦着脸,忽的打从外面,跑入一个家人,垂手说道:“外边来了一个人,要会少爷呢。请他的名片,他又说不曾带得,只消少爷出去见了他,便认识了。云麟一面将手巾递给小珍子,皱眉说道:“这又是谁?难不成是鲍橘人这会子就跑得来。”

  红珠笑道:“你管他是谁呢,会见面就许晓得了,怠慢了人家到不在理。”

  云麟便随着那个家人,匆匆走出大厅,那人见了云麟,早喊起来,说道:“你好快活,躲在里面干什么?再停一刻不出来,瞧我有这本领进去捉奸……”

  说得那个家人都笑了。云麟又羞又急,指着他呵叱道:“你活到一百岁还不成器,不知嚼的是些什么舌头,你几时又撞回扬州来了?寻魂寻到这里?”

  那人拍手笑道:“哎呀,同你取笑儿罢咧,值得气得这个模样。不瞒你说,适才跑至尊府,老太告诉我,说你镇日在这地方居多,我便一径寻得过来,累得我浑身臭汗……”

  说着,便伸手去解钮扣,将身上穿的一件半新不旧的竹布长衫,同一件玄色洋缎背心儿,脱下来一齐丢在炕上。又回头望着那家人说道:“快替我进去将你们姨太太亲自吃的上等龙井好茶,快快泡一碗来,给我解渴。若是推班一点,我不把那茶钟儿,从大厅上掼至大门照壁墙角,我也称不起是个田福恩。”

  于是又将一双鞋儿,褪落一旁,赤着袜子蹲在炕上,袜子又破了半截,大拇指儿在洞里伸出缩进,还不住的用手抠着闻而又闻,睁着骨碌碌的眼珠,向四面瞧了瞧,咂嘴说道:“好大房屋,你们两家头住在这里到不胆怯,三更半夜一定有鬼出来,同你们打混。要叫我死也不敢在这屋里住宿……”

  少停那家人果然端过一杯茶来,田福恩拿至鼻边嗅了嗅,笑道:“不坏不坏,真个还有点口脂香味。”

  说着,便伸直了脖子,啯啯啯一口气灌得下去,还没口子的嚷要再喝。再望望云麟,必恭必敬的坐在椅子上,头也不抬,口也不开。田福恩笑问道:“怎么几时不见,你又变成哑吧了?我请问你,你不久还向上海走了一趟,为甚不肯理我,悄没声儿又跑回来了?论这件事,可该罚你。”

  云麟没好气的答道:“人家有人家的事,谁有功夫去寻觅你。”

  田福恩笑道:“什么鸟事,不过是拐逃人口。”

  云麟跺脚说道:“说话放仔细些,何苦得罪了别人。”

  田福恩睁圆双眼喊道:“我怕得罪谁!当了议员,没有别的好处,只是这一点点儿有趣。我得罪人可以,人都不敢得罪我们。……”

  云麟见他这样混头混脑,又阻拦他不得,只得勉强说道:“你的议员,已经卖掉了。卖的这笔银子,收藏在那里呢?为甚连西装衣服都不曾穿,不怕你见怪,瞧你这形状,怎么又渐渐不济起来?”

  田福恩正色说道:“我生平最恨是那一钱如命的人。银子再多些,也不能带入棺材里去使用。我的那张票子,却也卖了五百多两,只是都把来送给婊子去了。至于我那西装,穿过些时,也懒待再穿,老实交给上海济成当店里,叫他替我收藏着,省得搁在箱子里,霉烂了到反不好。不敢相欺,便是所有行李,都一古拢儿,算钱价还人家了。眼见得不是头路,我打从前天晚上,溜上火车,赶回家来设点法子,迟早总还要去一趟呢。不过目下金融困难,特地跑来同你商议商议。”

  云麟吓了一跳,忙说道:“同我有什么商议呢?我的境况,你是晓得的。”

  田福恩笑道:“哎唷唷,你又来同我装穷了。你放心,我并不同你借款,不过有件事,非得你替我决断一下子不可。我知道我们这扬州地方,打从光复以后,有好些人想出法子来骗钱,什么生日呀,冥寿呀,只消拚着几百封帖子,送到人家去,那白花花的洋钱,便可以滚得进门。我到想替我那老子开个吊,又苦于他一时不会便死,我打算在讣帖上注明白了,同他们预支奠仪,横竖我那老子终久是要死的,随后概不再向他们打扰,像这样变通办法,不晓得还可以不可以?”

  云麟连连摇头笑道:“这个万使不得。世界上也没有这种道理。”

  田福恩正色说道:“道理道理,若是一个人都要去讲究道理,饭也莫想吃了。”

  云麟笑道:“任你不讲道理,我怕太亲翁也不容你这般胡做。那时家庭里先闹起风潮来,别人有钱也不送给你使用了。”

  田福恩半晌不曾开口,只顾拿手在光头上乱抓。抓了一会,重又笑着说道:“有了有了。除得死法想活法,你记得杨靖杨大哥死得几年了?”

  云麟想了想说道:“蝶卿死了有三个年头了,你又提起他来则甚?”

  田福恩笑道:“我想替杨大哥做一个冥寿,可怜他家此时也没有人了,至今也不知道他那堂客的死活。他生前也是学中朋友,认识他的人,想还不少,再得你在外边替我吹嘘吹嘘,包管百十块洋钱,可以到手,你帮我出这样力我一辈子也不忘记了你。”

  说毕,早站起来,向云麟左一揖右一揖的缠个不休。云麟此时再不愿意同他攀谈,勉强笑说道:“你既打定这主意,你尽管去办好了,我可以替你帮忙地方,自然替你帮忙。”

  田福恩这才欢喜,又见云麟有些懒洋洋的对着自己,又有些待理不理的光景,只得跳下了炕,重行将那件长衫同背心披在身上,也不钮扣,用手掖一掖,笑道:“我别过你罢。没的叫那个人儿怨我不识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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