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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〇


  说时便伸手从衣架上将那件长衫取过来,见上面不过稍染了些泥垢,一经干燥,也不似先前难看,遂用手搓了搓,那泥垢已纷纷散落在地,虽有点痕迹,却没有大碍,当时便披好在身上。许道权望着橘人说道:“我别过你罢,你几时在家,我还有话同你细讲呢。”

  橘人笑道:“老世叔不坐坐儿了,等我送老世叔出门。”

  许道权忙拦着说道:“有外客在这里,不劳相送……”

  说着又附了橘人耳朵说了几句,橘人笑道:“容再商议,容再商议……”

  毕竟将许道权送出门外,然后转身入内,笑着望云麟说道:“你知道他是谁?在先这人穷得要死,幸亏他有一个女儿,一个侄女儿,都卖给人家做妾,便是我告诉你的那两位阔人了。当着他我只好说是他的女婿,原是替他磞场面的。老货无耻,公然便以省长的丈人自居了,你想可笑不可笑呢。”

  云麟笑道:“好么,你便不说出来,我也有些疑惑,可想这两处银行的位置,也是阔人的嘱托了。”

  橘人笑道:“可不是呢。大哥且多坐一会,我叫内人预备饭菜。”

  云麟忙道:“改日再行叨扰,我还要赶得回去。”

  橘人笑道:“显见得有了如嫂,便不将我们老朋友放在眼里了。”

  云麟被他说得脸上通红,勉强搭讪着问道:“橘翁在南京不是狠得意的,怎么此时又挈眷回里?”

  橘人将双手一拍,恨恨的说道:“崔观察看待兄弟原是不错,便是他那如夫人,同拙荆也是朝夕不离,如形随影。叵耐那一班革命钜子,好好将个大清国弄成这个分际,你想崔观察他原是前清官僚,自从光复以来,不但他的位置,光复得干净,便是兄弟的职务,也随着一齐取销。不怕大哥笑,兄弟外面景况,像还敷衍得,其实家无馀财,厨无馀粒,不久也要出门运动运动,久久的投闲置散,大有辗转沟壑之雅呢。”

  云麟点头说道:“以橘翁的槃槃大才何愁没有际遇。万一得意时候,还须提携提携兄弟,方不负当初同盟之雅呢。”

  橘人笑道:“云大哥又作欺人之谈了。我知道如嫂从意大人那边,携回的赀财狠是不少。据说一粒珍珠,便值得二万多纹银,在上海时候便交给大哥,大哥一生已是吃着不尽,何况他又嫁给大哥呢。”

  云麟笑道:“这是那里的话,外间言论,未可凭信。依我的愚见,还是自立的好。”

  橘人笑道:“这个我们且不消研究,但是大哥回府,务必在如嫂面前,替内人介绍介绍,早晚内人过去拜谒,便不嫌唐突了。”

  一面说,一面早向皮夹里抽出一方小小名片,递给云麟。云麟瞧见那片上印着紫罗女士四个小字,旁边又赘着著有紫罗诗集二十卷,紫罗赋钞八卷的字样,笑了一笑,便揣入怀里起身告别。……一口气跑入红珠那里,家人们见是云麟,也不消进去通报。云麟匆匆走进内室,只不看见红珠。小珍子笑道:“姑娘在花圃那边瞧杜鹃呢。”

  云麟听见这句话,更不怠慢,早又穿过那座六角小门,早见红珠穿着家常衣服,松松的挽了一个抛家鬏髻,欹身倚在绿栏杆旁边,好几十盆杜鹃花,陈列得高高下下,轻红浅白,开得甚是可爱。红珠自家手里,又拈着一枝垂丝海棠,静悄悄的对着那海棠发怔。云麟暗自好笑,便蹑着脚步儿,鹭伏蛇行的走近红珠身后,红珠依旧不曾觉得。云麟忍不住卟哧一笑,引得红珠忙掉转脸,见是云麟,笑道:“怎么进来也不开口,别人独站在这里,正自胆怯,要你使这促狭,你瞧瞧不知打那里钻得来的,衣服上都挂起晃子来了。”

  云麟笑道:“你问我这衣服么?说起来呕死人呢。巴巴的将人唤得去,想要借钱,累我跑了一趟还不算,又撞着那冒失鬼的人力车,泥污了一大片,如今还好看些呢,被我用手搓干净了。”

  红珠此时已掉转身子,笑道:“你的话真是没头没脑,是谁唤你?我知道吗?”

  云麟笑道:“还有谁,便是我那先生何老头儿……”

  说时又将何其甫掉文一事,告诉了红珠。红珠笑得前仰后合,方才慢慢的说道:“他这鸟语,莫说卖荸荠的汉子不懂,便是我近来也学认了几个字,听去也不大明白。”

  云麟笑道:“提起认字来,目前我有个女朋友,他的文才是狠好的,又能做诗,又能填词,她慕你的大名,托我介绍,要想过来同你谈谈。”

  红珠将星眼微飘过来,冷笑说道:“好了,又有了女朋友了,我算认得什么字呢,自幼儿在那曲本上,约莫记得些,见了人可就形容出我的短处来了,没的叫人来笑话我,你饶了我罢,我是不见的。”

  云麟觉得适才的话,说得大意,忙分辩道:“我说错了,并不是我的女朋友,她是有丈夫的,我同她丈夫相好……”

  说着便在怀里将那名片取出,递给红珠,又笑道:“这紫罗女士,大约也文明得狠,今天在那边瞧她因为一封情书,不肯给她丈夫瞧见,因为彼此揪扭在一处,裤子脱落在小腿底下,她都顾不及。”

  红珠呸道:“世上有这样没廉耻的货,亏你还看在眼睛里呢,也不嫌忌晦。咳,我这么看来看去,只有那仪小姐称得起端庄静淑。我们虽没常见过,然而那一天在庙里谈了谈话,就瞧得出她的性情来。前天去见你们太太,她告诉我,说仪小姐近来潜心佛典,一卷法华上乘,她能从头彻尾,讲解得下去,这也算是难得的了。好在我也想念念佛呢,几时去同她研究研究,不比这些没来由的女朋友好。”

  云麟听到这里,不由怔了一怔,忙笑说道:“你不比仪妹妹,仪妹妹自幼儿本没认识多字,后来因为富大哥殉难之后,她转不时的逼着我那姨父,教导她认认字儿,我还劝她,有这聪明,不会在诗词歌赋上去用用心,谁知她听了不以为然,忽的买了许多经典,念起佛来,这不可笑得紧。她这样办法,人还体谅她,是守了寡了,百事灰心,所以遁入空门,潜心养性。你呢,又不是姑子,又不是和尚,弄这劳什子则甚?”

  红珠笑道:“这话到也不然。仪小姐固然算是红颜薄命,至于我这命,也不见得便胜过她。可怜自己的生身父母,都记不起是谁。四五岁便落在人家手里,吃了这碗饭,东漂西荡,见了人假作欢笑,背地里不晓得伤多少心呢。难得从了良,不幸又在半途上抛撇下来了。以后光阴,还不知作何结局,你叫我不拿这经典排遣排遣,还有甚兴味?”

  说着,那眼眶里珠泪,便一滴一滴,直滴在海棠花上。云麟也有些凄怆起来,两人并肩立着,各自不能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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