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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一


  云麟笑道:“我也曾过问他的,他说有些乡愚,平时不过在村里种种田,或是在城市里做小生意,也有卖菜的卖水果的,一古拢儿都将他们邀约出来举他,这种人就不消拿着洋钱去运动他了。拣一个日子,备个八碟四碗的酒席,尽他们得高兴的时辰,姐夫便从腰里掏出许多名片来,每人分给他一张,叫他们记着笔画学写。写错了,又拿着手去教给他,绝像先生教小学生写红字纸彷影一般,写得将就看得过了,又叮嘱他们将这上面三个字不住价尽念,那时候只差交给他们一串佛珠,仿佛念阿弥陀佛一般,越念得熟越好。及至到选举日期,每人给他们吃两个汤圆子,或是两块烧饼,他们地就庇滚尿流的去写票子去了。姐姐你想姐夫有此种好手段,焉得不当选做议员哩。不过还有一层,像姐夫在我们江都县里选出来的,还是个初选议员,要想做省议会议员,还要经一番手续,还要花一笔买票子的钱。论姐姐家里这般家私,恐怕姐夫还没有省议会议员指望,左右到省里去当轿夫,去抬别人轿子。”

  秦氏此时刚将饭菜忙毕,一件一件命黄大妈搬向桌上,自家颤巍巍的走过来说:“大家来吃饭罢。姊弟两个也不知在这里鬼鬼祟祟讲甚么,我听见好像一句也不懂得,真是换了朝代了,只管一圆一圆闹不清。做官罢咧,怎样做起一圆来,一圆的官想也不大,要是一百元一千元的官,那可就了不得了。”

  几句话说得云麟嘻天哈地的笑不可仰。再抬头偷眼向绣春瞧看,只见绣春非但不笑,脸上转冷冷的向桌边一坐,拿起筷子吃饭,一句也不同云麟开口。云麟吓了一跳,也只好端起饭碗就口便吃。吃饭之间,又拿着眼去偷觑绣春,见绣春依然面含微愠,只不开口同他讲话。云麟更忍不住,笑问道:“姐姐为何生气了?适才好好的同我谈心,为何此刻忽然不肯理我?”

  绣春嗔道:“理你呢,我才知道你这人说话,全然一团嬉戏,并没有半句真实话儿,到是老实吃饭还好。”

  云麟诧异道:“我刚才同姐姐讲的话,何曾有一句戏语,你要冤枉煞人,便是死了,还叫人不得明白。”

  绣春不由笑道:“好好日子,又赤口白舌的赌甚么誓,我不是说你别的嬉戏,你去想想,你先前同我讲的话,何等正经,落后来便闹笑话了。承你的称赞,说你姐夫是巴结上了,连省长都还瞧得起,尊敬他是位议员。你为甚么又说他去抬轿子?老实说,他就极其不堪,也不过不配做议员罢咧,何至一万件事不好干,偏偏出乖露丑,干这抬轿子营生呢?捧起来,便是三十三天。贬下去,便是十九层地狱。你不同我嬉戏,难不成还是我同你嬉戏呢?”

  绣春说到此处,便连秦氏同黄大妈也笑起来。云麟倏的将手里一双牙箸猛的向桌上一拍,不由哈哈大笑,几乎不把嘴里的饭喷出来,指着绣春说道:“蠢呀蠢呀,原来姐姐听话是听三不听两的,你要是不说,我又猜不出你心里话,那才弄得糊涂到底呢。大凡一个人说话,总有个比方。我这抬轿子的话就是比方,你转把来当真了,无怪你气得这样面红耳赤的。我明白告诉你罢,要做省议员,是必须经两次手续,先是初选当选,然后便在这初选当选的人里边,大家再行公举,这一次选出来的,才可以做省议员。姐夫他也知道自己没有甚么政治学识,他的初意,原是举别人的,一个省议员,必得好几个初选当选的议员去举他,这就仿佛这人是做轿子的,举他的人便是抬轿子的。况且这样名词,又不是我自家编出来的。姐姐你可惜是个女人,不然若是到省里去看他们选举,像这样抬轿子抬轿子的声浪,那茶坊酒肆里,公然喊着,他们也不避人,要把你听得腻烦呢。姐姐你不说你是少见多怪,转把来无辜责备兄弟,你叫兄弟怎不急煞呢。”

  绣春方才恍然大悟,也不禁笑道:“原来如此,这是我错怪了你了。但有一层,我虽然是个女人家,也不知道他们在外面干的事,只是像这样的话,听去总觉得有些刺刺的不大入耳。无论那些议员有这样事,没有这样事,然而你看你姐夫分上,凡事总须替他遮盖呢。你同我讲,还不妨事,若是被别人听见,岂不叫人齿冷,以后你便不提也好。”

  云麟连连点头说:“姐姐这话说得一点不错,我何尝不这般想。只是他们在上海那样不顾忌讳的样儿,实在不好。”

  云麟说着,旋又端起饭碗来吃饭。秦氏笑道:“可又来。你的姨母他们住在上海,也非久计,听见他们说是几时可以回扬?”

  云麟此时饭已吃毕,刚站起身子,猛的听见母亲问他这话,不由用手向屁股上扑得一扑,笑道:“我这人真荒唐极了,我要返转扬州的时候,曾向姨娘及仪妹妹跟前告别。仪妹妹他们千叮咛万嘱咐,拜托我一经到了家乡,别的事且缓,第一先要打听扬州境况如何,若是没有别的甚么乱象,务必赶紧写一封详细的信,飞快寄给他们,因为仪妹妹的祖母住在上海,没有亲戚朋友可以走动,锁在寓里,闷得狠荒,决意依然转回乡里过安闲日子。母亲你想我们这扬州自经孟大人军队驻扎在此,真是万民乐业,四境无虞,较之上海不是炸弹,就是手枪要安静得许多,不赶快写信催他们回来,更待何时!真是冤哉枉也,我一到了家,也不曾能让我定一定神,就遇见我们那位老夫子,忽然高兴要想做起大清国忠臣来,报丧条子呀,明伦堂的香案呀,芮大姑娘的恶剧呀,一古拢呀闹得人昏天黑地,如同做了一场噩梦一般,几乎不把这件事忘却了,难得今儿娘提起这话来,我也不在家里耽搁了,我立刻到妇媳那边便去写信。”

  说着连盥沐也等不及,拔起步来就走。绣春笑道:“兄弟到今日还似这样轰天大炮似的不提起他来,他就掼在脑后,刚刚才提起这话,就这样急不待缓似的。我劝你且不用着忙,你只当母亲此刻不曾提着你呢。”

  云麟笑道:“娘不提起也罢了,既然提起这事,我恨不得暂时便有个仪妹妹到了扬州。”

  绣春用手指在脸上羞着他道:“仪妹妹到扬州不到扬州,与你有甚么相干?要你这般着急?”

  云麟被绣春这一驳,不禁脸上绯红,脚底下格外忙忙的要想走脱。绣春笑道:“你去就去,我也不是一定要拦你,不过你写信的时辰,替我提一句,说我替姨娘们请安问好。”

  云麟道:“就是就是,我断乎不敢忘却。”

  说着大踏步已跨出二门径自去了。

  云麟转回岳家,见柳氏刚才用过午膳,在房里梳桌上用手巾抹脸。云麟顺便将手巾扯在手里,笑嘻嘻的将脸抹得一抹。柳氏笑道:“你真忙得利害,为何在家里吃饭,连脸都来不及抹,巴巴的跑得回来同人夺手巾。”

  云麟笑道:“我回来急待写封要紧的信,你不用搅我,家里信笺还彀用不彀用?你替我预备出来,让我凝一凝神,再去执笔。”

  柳氏笑道:“了不得,甚么要紧的信,瞧你这个样儿,还不像下场考试一般,怕不是写信,简直是做文章。”

  云麟也笑道:“不错不错,其实不通的秀才,写一封信自然像做文章一般,谁还及得你下笔万言,倚马可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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