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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


  田福恩摇摇头道:“入他妈的,今天煎饼不大对,吃在嘴里有些腥气,你难道不觉得?”

  杨靖笑道:“我是饿了,实在不知道甚么口味儿,等我来细细咀嚼看。”

  说着又拣那猪油多的撕了一片,用舌头舐一舐,说:“果然不错,腥气得很。”

  田福恩道:“等我来问一问小官是打那里弄的猪油?”

  杨靖道:“若问猪油,我是知道的,是你藏在床底下……”

  一语未完,田福恩向床下一张,已不见那个破碗,不觉弯腰大笑,跳起来说:“该死该死。”

  杨靖转被他愣住,田福恩又笑道:“那碗里谁告诉你是猪油?不瞒你说,我睡的地方,很是不好,每常听得隔壁房里,他有些响动,我便觉得打熬不住,情急之时,少不得借重我这五个指头儿,发泄发泄,我是怕把这宝具抛弃可惜了,悄悄的用一个破碗盛着耍子。日积月累,到也聚积了好些,猜不到这死囚养的,他偏看入眼睛里,今日便拿来奉敬先生。这是打那里说起。”

  说着,又笑得哈天扑地。杨靖此时好生着急,连连捺着舌头,想望外呕,谁知再也呕不出来,面上羞得一块红一块白。勉强笑着说:“不谈罢,算我晦气,算我晦气。好在不多几日,你已同你那人睡在一处,我此后再到你这里来,可不至再叨扰你这宝贝猪油。”

  说毕,站起身来便走。田福恩扯着他袖子笑道:“你回来,我还有句话想请教你。我往常听见人说,新娘子第一夜上床,若是要验她一验,究竟怎生个验法,请你教给我。”

  杨靖板着脸冷笑道:“我教给你呀,我没有这般傻,你若是验出来,我包管是个死命。我劝你不如盖着盒子摇,便宜你许多呢。”

  说着一摔手便跑了。

  此处田焕夫妇,便将自己对房门先前让给秦氏分娩的一个房间,收拾出来,又将自家睡的一张架子床,搬过安置好了。在衣铺子里买了一顶半新不旧夏布帐子,依周氏主意,便想在店里拿一幅绣花帐额,一对帐钩须儿。刚刚向田焕开口,转被田焕一顿驳,驳得哑口无言,也只得罢了。田焕瞧房里没有字画,到还亏他肯揣了几百铜钱,向纸货铺里买了一大卷欢乐门神儿,甚么张仙送子,刘全进爪,杨家将全图,隋唐上下本,还有些真武帝君牌位,灶王爷爷纸像,花花绿绿,一古栊儿把一间新房板壁上糊得一个完风不透,专等喜期。秦氏那边,也少不得摒挡了些陪奁,前一日排列着送过来周氏挑剔这样,议论那样,不是说器具不时新,便是嫌衣服不鲜艳,指桑骂槐,怨天恨地。绣春忍着眼泪,也不敢多话。当晚田焕不得已,勉强也备了一桌八碟四碗的暖房酒,请一请媒人。田福恩好生得意,穿了几件簇新衣服,死也不肯脱得一脱,只管摇出摇进,一会儿同小官们嬉笑一阵,一会儿又恻恻的走至绣春房外,张得一张,真是像热锅上蚂蚁一般。

  到了次日,内里女客便有王老老一干人,外面男客便有杨靖一干人,纷纷挤挤,到还十分热闹。绣春躲在房里,日落光景,更有人替她上头穿了一身衫裙,大家扶着她同田福恩至家神面前拜堂。阶下男女,屏风似的排着观看。左邻右舍的妇人孩子,也拥得进来,小官们争看热闹,都不在柜台里了。只剩宋老爹一人,孤魂似的坐着,王老老凑趣,在堂屋上面放了一张板凳,逼着田焕夫妇并坐上去受礼。田焕笑得张牙裂嘴,不肯上去。周氏却大模大样坐过来,扭头望田焕道:“来呀,你我两个辛苦一场,巴巴的望着他们圆了房,看着也很欢喜,这有甚么害羞呢。你老实坐上来受他们二个礼儿,有甚么打紧。不是我说句笑话,停一会子他们小夫妻两上床,我们老夫妻俩,也还要上床行个周公之礼呢。”

  说罢抚掌大笑。引得众人都笑了。刚在热闹人,丛里忽挤进一个人来,说:“了不得,那个女人又闹得来了。”

  原来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宋老爹。田焕惊问道:“果是真的?”

  宋老爹道:“不信,你们大家静着声息听一听。”

  众人果然凝神听去,只觉得店门外面哭哭啼啼有好一群人。田焕同周氏气愤愤的说:“这是打那里说起,他不知道我家有事,他们敢闹得来。”

  说着夫妇都迎出去。众人也便一窝风跟着。田福恩急得甚么似的,摩拳擦掌,恨不得赶出去将那些人捶打一顿,很不放心,也一步一步跟出来。堂屋中间,忽然只剩得绣春冷冷清清立在那里。

  且说杨靖走至外面,见来的依然是前一天见的那个妇人同女孩子。却多添了几个鸠形鹄面的丐妇。那妇人指着田焕夫妇骂道:“天杀的坏了良心,你们夫妇睡得高兴,于出来的祸害,到把来累着我,你们今日说东,明日说西,兀的骗着我,说来又不来。我如今已是讨了饭的人了,不能再代你们养这小蹄子。你们说我是有意讹诈,你们当日做的事,明明放着有个中保呢。王老老她亲手抱与我婆婆的,我婆婆死了,她却不曾死。我寻了她几次,她不知躲到那个窟隆里去了。你们很威武,今天替儿子媳妇成家,儿子是你们养的,女儿就不是你养的了。说着又将身边那女孩子一推一搡,说:“坏东西,你上去认你亲老子亲妈妈去呀,怎么不开口呢?”

  那女孩子扯着破衣服蒙脸只管哭,旁边这些丐妇,又一叠连声帮着怪吵,吓得王老老将头一缩,向人丛里躲得紧紧的。杨靖尚猜不出其中缘故,便挺身推开众人,走至那妇人面前,向田焕追问。那些丐妇见杨靖头上戴着金顶儿,身上穿着袍套,齐声喝道:“好了,老爷出来了。他老人家是青天,请他老人家断一断罢。”

  田焕夫妇齐嚷声道:“这是打那里说起,我又认不得你是谁,不知你打那里弄来一个女孩子,硬栽着是我家的,便饶着这般说,你为何不将她早送得来?为何捱上这十多年呢?”

  杨靖回转头向那妇人道:“这话不错呀,你怎生今日才跑到这里胡闹。”

  那妇人道:“不瞒你老爷说,像我们这份人家,如何能老久住在家里呢。我在里下河一带辗转帮人家做活,一总也不曾进过扬州城。况且我在先替他养这孩子,也不是一定将来预备送还他,不过我如今没有饭吃了,多着这个累赘,格外挨不过去,不如将她还给她亲娘,让她去享福,我便是讨饭,还落得一个清净。一月前就来过几次了,他姓田的一味糊着我,又说必须悄悄的背着人来接她,又说这十几年饭食,他是不认。老爷代我想想,他家今日好像是锦上添花,我今日好像是雪中送炭。便看当日邻居分上,也该帮助帮助我,何况我还有替他领带女儿这一番功劳呢。”

  杨靖到此方在明白其中情事,便向田焕附耳说了几句,田焕点点头,杨靖回身对着那妇人道:“有话到里面去讲罢,在街上大声小气,没的被人家笑话。”

  那妇人巴不得这一句,便挈着女孩子进去。那一群丐妇好不高兴,也一哄而入。田焕要拦也拦不及,此时田焕铺子里前前后后,格外忙得热闹。王老老也不能再躲,只得从中做好做歹,同杨靖向那妇人左说右说,议定贴给他饭食费十千文,自此以后,毫无纠葛。连那些丐妇都帮着画了押,一总还不肯走,要看新妇吃喜酒。田焕夫妇今晚好生扫兴,面上很是没趣。众人看那个女孩子,虽不标致,却也长得粗眉大眼,只是脸上黧黑得难看。有人问她叫甚名字?她含笑摇摇头。田焕恨道:“名字呢,我没得称呼她,老实便叫她做气桶子。”

  周氏关心,毕竟是她生的,不像田焕恨得她如此切毒,转笑着向王老老说:“大嫂子就烦你便将气桶子带入房里梳一梳头,换换衣服出来罢,没的被她嫂子看见笑话,明天回到娘家好形容这姑子,去给人取笑。”

  那妇人同一众丐妇吃完了饭,也就辞别田焕夫妇而去。此处众人将田福恩送入新房,也就陆续分散。

  田福恩见绣春独坐在红烛底下,垂头闭目,粉庞娇嫩,像掐得出水来一般,觉较适才自家那个令妹,有天渊之隔,不禁小鹿心头暗暗跳荡,猛从梳桌上一面镜子里,照见自家面目,良心发现,很有些自惭形秽,对着绣春转像天人模样,不敢拢近她身旁。默默坐了一会,旋又转念任他再像天上神仙似的,总算是我的婆娘了。不独猥肩叠股,是我的本分,便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也违拗我不得。放着一块美羊肉,我如何不去染一染指儿。想到此,便硬逼着绣春上床,一口气替绣春将衣服剥得干净。猛然想起一件心事,暗念当初白兔子曾告诉我,他同杨蝶卿有些暖昧,我前日问问杨蝶卿,杨蝶卿又说验出来他便是个死命,这话不可不信。若是此番大意过去,随后要想审问她,那就难了。杨蝶卿怕我验,我偏要验一验。只是在先不曾预备手帕子,此时打那里取这一块布来揩着瞧呢。又笑道:有了有了,我这愣头上,放着白纸不好用。于是从头上取下一叠纸,拣了一张没有血迹的,揣在手里。事毕之后,把来揩得一揩,其时精疲神倦,懒得再瞧,便一顺手又把那张纸向头上塞进去。次日下床,在绣春面前又不好意思取出来瞧看,假装着出去解手,拣在一个僻静地方,将头发里纸片取出,谁知昨夜那张纸一古拢儿都同他头上纸入了伙了。再也辨不出谁是绣春的血,谁是自家的血,急得翻着白眼说:“这可了不得,便宜贱人了。”

  猛的又跳转来,向绣春喧闹。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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