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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云麟听了,不禁懊丧起来说:“这便如何是好呢?终不成眼看着杨先生不得入殓?”

  刘祖翼笑道:“这却要倚仗我刘四先生了。不瞒你说,我刘四先生的大名,老程他也如雷灌耳,一年三节,我往常都要捞摸他几文用用,今儿看着你分上,杨蝶卿在日,我们也有点交情,等我猴到老程的大厅上,叫他双手送出钱来。他若是敢出个哼声儿,我姓刘的便称不起好汉。”

  云麟大喜,忙向刘祖翼作了一个揖说:“便费四先生的心,一切仰仗。”

  刘祖翼挺着胸脯道:“大家都是替朋友帮忙,何消你这般打恭作揖,反觉得客气了。一不做,二不休,杨蝶卿家里料想没有多人照应,仅仅掼给王道士个蓦生的人,我们朋友反置身事外,也不成个礼统。你如果高兴,我们一路走,先将我这蟹儿送家去,我便陪你到杨蝶卿那里,我舍间还剩得几百文,一发带了去,恐怕夜间他家有那些零星使用。”

  云麟十分感激,遂一一答应。刘祖翼又命蟹儿舀了一碗浆,又盛了一篮子腐渣,辞过郝财喜,黑暗暗的径奔上街。

  走了好一会,到一处北城根脚下,有三间板屋,后面便依城为壁,两扇蓬门,虚虚掩着,门缝里微来灯光,机声轧轧的,似有人在那里纺纱。蟹儿走得飞快,早跳过去,将门一推,喊道:“姐姐浆来了。”

  刘祖翼便让着云麟先走,大家都进入门里。云麟见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女郎,荆钗布裙,刚推着纺纱车儿,旋转不已,见了刘祖翼,忙含笑立起身来说:“爹回来了。”

  刘祖翼道:“你母亲呢?”

  那女郎道:“母亲刚才睡下。”

  说着便溜眼望着云麟,不觉羞态横生,把个头低垂下来,尽瞅自己的一双小脚。云麟见那女郎虽是家常打扮,却有一种风姿,动人怜爱,知是刘祖翼的女儿,却也不敢轻薄。无如只有一个长不及十步的堂屋,道不得个嫌疑回避,也就细细饱看了一回。刘祖翼听他女儿说母亲已睡,他早跑入房里,悉悉索索去摸那几百文铜钱。似乎听见他女人埋怨,有不肯的意思。刘祖翼急起来说:“别人死在床上了,我们没有米,总还不至饿死呢。”

  停了一会,刘祖翼跑出房,果然将几百文用手巾包着,坐下来,便命他女儿去烧茶。云麟道:“不必烧茶罢,还是早去为妙。”

  刘祖翼笑道:“我这里也是坐,他那里也是坐,迟点去也不妨事。”

  云麟点点头,早见那女郎走入对面房间里生火去了。刘祖翼道:“舍间寒素,也没有可吃的东西。我们适才从巷口经过,粉团铺子里到还热气腾腾的,我们买几个来当点心。蟹儿呢,你去跑一躺罢。”

  那女郎在房里答道:“蟹儿渴睡死了,他早经睡得沉沉的。”

  刘祖翼笑道:“要吃龙肉,亲自下海。你在房里稍坐坐,我去买一买就来。”

  云麟要拦,已是不及,只得由他去了。自己立起身子负手闲望,只见那屋全是芦柴编就的。隔间的壁,也没有板,通用芦笆挡着。伸头向房里一张,见那女郎蹬在地下,衣服撮掳在前面,一条洋布裤子,紧紧绷着臀腿,似乎肌肉毕现,不禁心里荡了一荡,微微一声咳嗽。那女郎抬头见是云麟,嫣然一笑,云麟见左右无人,便悄悄踅进房里,伸手去摸那女郎下颏。那女郎一面用手遮掩,一面笑得格格的。不防那声气大了,被她母亲在对面房间里听见,问道:“玉娇你同谁笑?”

  玉娇赶忙忍住笑,用手向外面一指。云麟听见他母亲发话,急急抽身跳出了房,猛不防同一个人撞个满怀,再抬头一望,正是刘祖翼买了粉团回来,推门而进。玉娇听得明白,所以用手指指外面,似乎告诉云麟,我的父亲回来了,云麟那里得知。

  刘祖翼见云麟从房里慌慌张张跳出来,心下大疑,正待发话,玉娇猛的在房里嚷起来说:“爹呀,适才茶沸了,火几乎烧着芦笆,幸亏这位相公帮着扑熄了,不然怕不闯出乱子。”

  刘祖翼方才坦然,赶着云麟谢了两句。一会子玉娇将茶送至外面,刘祖翼同云麟胡乱将粉团吃了一顿。听见街鼓已转着三更,刘祖翼将衣服扑得一扑,望着云麟道:“我们走罢。”

  又回头分付他的女儿,好好照应门户火烛,便自去睡。玉娇在房里答应了一声,好笑依云麟此时主意,便恨不得独自留在玉娇家里,消遣这长夜,并重重谢她适才回护之恩。叵耐刘祖翼不肯方便,只管押着自己赶向杨靖家中而来,见王道士盘膝坐在死尸面前,诵往生神咒。宋氏鼻涕眼泪的,在一旁烧纸钱。那个伙夫躺在死尸脚边,兀的鼾睡不醒。王道士见云麟回来,便问:“这位先生是谁?”

  云麟将程道周那边的话说了一遍,又说:“这位是刘四先生,是我们学中老前辈。承他老人家热心允许,明天替我们向程道周那里设法。”

  刘祖翼向云麟说道:“哦,这位就是王道士,兄弟佩服得很。如今世界上像那道士这样替朋友帮忙,是千中挑不出一个来了,兄弟岂肯让道士独为君子。”

  说罢又狂笑起来。云麟见夜间没有甚事,怕母亲记挂,便向王道士告辞。王道士将伙夫喊醒了,送云麟回家。次日刘祖翼果然跑至程道周公馆里,门房程二,见是刘祖翼,便不敢怠慢,急急替他回了,程道周皱眉苦脸说:“你快去问四先生,又有甚么话说?他若是要钱使用,你便打发了他罢。我瞧见他的影儿,头也会疼。”

  程二便又出来问刘祖翼,刘祖翼如此如此,将杨靖死了没钱收拾要求你们大人帮个忙儿的话,说了一遍。程二道:“依四先生叫我们大人帮多少?”

  刘祖翼伸了两个大指头说:“至少要他二百元。”

  程二说至再三,允了一百元。自家告诉程道周,依旧是二百元,拿了一百元自己上腰,以外一百元允着停会子,着儿子程全送至刘祖翼家中。刘祖翼见自己马到成功,十分欢喜,急急跑回杨靖那里,将此事告诉了王道士。宋氏感激入骨,不由在地下碰头叩谢。刘祖翼此时激昂慷慨,立时又写了一张传单,在同学里的朋友大大张罗了一番,大约也凑了有一百多元。便是何其甫还被他敲了两元竹杠。大家分头办事。云麟去邀约阴阳生,替杨靖择时入殓。刘祖翼便上街赶收捐资。王道士拣了一家熟材板铺里,替杨靖看了好一副棺木,讲明价钱五十元。无奈那材板铺里主人,必须现钱方肯交付。王道士只得又跑回来告诉云麟,云麟道:“可恼这主人也太精细了。难道我们好白白的骗他一副棺木。”

  王道士道:“这也难怪,世事艰难,谁也不知道杨先生在日行为,还敢放帐给他。此时只须刘四先生将钱先拿出一半来,也好将就办了。少停还请相公到刘四先生那里催一催。”

  彼此刚语着话,耳边忽听扑通一声,接连便见杨靖尸身底下流出一大片血水,秽气刺鼻。大家吃了一惊,掩着鼻子说什么尸身变得这样快?宋氏揭起杨靖小衣一看,原来肚腹上已溃烂了,肝肠都流露出来,急得放声大哭。不住的用蝇拂子替他驱逐苍蝇。云麟更忍不住说:“等我去催刘四先生,快将棺木买来罢。再延挨下去,怕更不好。”

  云麟此时三脚两步,重又跑至北城根脚下,见刘祖翼住的房屋两扇板门,虚虚掩掩着,云麟挨身而进,走至屋内,寂寂无声,不见一个人影。云麟向房里张得一张,分明昨夜那座茶炉子,还安放那里,不独看不见刘四先生,便连那知情识趣的刘玉娇,也是毫无影响。吓了一怔,跑出门外向左邻右舍问了一问,有一个老妇刚在那里缝衣服,说:“相公是问隔壁刘四先生么?适才匆匆的携了他的儿女及刘四奶奶一同出外去了,相公若是早来一步,便可会着。”

  云麟道:“他们几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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