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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王道士正没打算处,猛的门外走进一个人来,不是别人,正是云麟,心里记挂着这件事,手里携了一包纸锞,到灵前磕了三个头,便问王道士,这事如何办法。王道士便将向诸人乞告情形说了一遍,说还不曾到相公那里去。云麟道:“王道士你是错了,固然读书的人也没有多钱,即使有钱,你要想他无故的拿出一文半文来使用,除非海水西流,太阳东落。他们书愈读得多,心愈炼得毒,这些慷慨解囊,挥金如土,到还要在那些斗鸡走狗皂隶与台里去寻觅,或者还碰着一两个假侠士。再不然就要去寻觅大人先生,大人先生们积蓄多,原也不肯浪用,但是他们出得一千,只当我们出了一百。他们出了一百,只当我们出了一十。这叫做多里捞摸,你放着程道周程大人那条路不走,转来同穷书呆子纠缠,无惑乎是个劳而无功了。”

  王道士被云麟一席话转说得笑起来,说:“好相公,你虽则年纪轻,到还爽快,我何尝不想到程大人那里求告,只是我们那里有这分儿去面见大人呢?少不得还是同他门口那几位管家磨陀。相公你须知道,一个乡绅家门口的管家,同州县衙门口差役一样,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他只肯帮着外人一齐去弄大人的钱,他断不愿意拿大人的钱花出来做好事。不瞒相公说,就是扶乩这一层,我暗中允了他们的许多酬谢,他们才肯从中出力,若是不然,早就掼下你不睬了。”

  云麟道:“既这样说,我便前去会他们大人,当面求告。”

  王道士不等云麟说完,拍手笑道:“妙呀,相公肯去,这是再稳当不过。相公毕竟是个秀才老爷,与我们做道士的不同。”

  云麟道:“也只好碰碰看罢。我也不再耽搁,就此前去,你在这里等个消息。”

  王道士答应了,等云麟走后,便先将那副银镯,送至小押铺里押了一千多钱,先买了些柴米纸锞,又到庙里叫了一个伙夫,挑着到杨靖家里,自己将庙里各事安排好了,依然也赶着到这边来。

  且说云麟负着满肚皮豪情侠气,匆匆走到程绅宅前,见大门里面那盏极大门灯,蜡烛刚才熄了,兀自氤氤氲氲,冒着油气。屏门紧闭,旁边壁缝里,却露有灯光,有两个人笑声。云麟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冬冬的在屏门上拍了几下。里面笑声顿息,便听见有人问道:“外面是谁敲门?”

  云麟道:“是我。”

  里面又问道:“你是谁?”

  云麟道:“我姓云,是来会你们大人的。”

  里面冷笑道:“哦,会大人的最好再来迟些,我们大人是终夜不睡觉,专门等会客的。”

  接着便有一个小丫头声音,似乎在一个人身上拍了一下,笑骂道:“你这冷贼骨的,说的话真有味儿,你老实去开门,我也要赶快进去,姨太太等着水用呢。”

  又听见里面笑道:“小冤家,理他呢,早不来,迟不来,刚在这个当儿来显魂。”

  说着又像缠倒在床上,只听见小丫头阿呀阿呀,笑个不住。云麟不由心头火发,拍得那门格外利害,便从这声音里听见高低鞋子咭咯咭咯一路跑进去了,才走过一人将门用劲一操,呀的开了半边。云麟见他穿了一件短衫,面红气喘,冲着云麟说:“先生,你知道此时是甚么时候了,我们大人那有会客的道理,明天请先生早些来。”

  云麟道:“请问你可是程二爷。”

  那人道:“那是我的父亲,夜间不住在这里,我便叫做程全。”

  云麟道:“并不是一定连夜求见你们大人,只因为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同你们大人商议,还请替我进去回一声,事成之后,少不得有点酬谢。”

  程全答道:“原来是打抽丰的,这件事也不吃紧,只是半夜三更,我们不敢进去回。”

  说着便将那扇屏门扑通关了。云麟好生扫兴,暗想这时候,已有二三更时分,我来得原是不巧。况且乡绅家这重门房,便是一座严关,此关打不通,也是没用。这程全宁可在门房里同丫头们打混,要他上去回一句话,他就推三阻四,亏他名字还叫程全呢,你就便不该成全成全杨靖。云麟一面走,一面恨得咬牙顿脚,道路又黑,只管一口气望前奔走,猛不防腋下扑着一人,被云麟一股劲,平空栽倒,便呀的哭起来。云麟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手里紧紧捏着一个粗碗,盛着汤汁淋漓,已是一点不剩,还有一个小篮子,颠倒跌去十几步远,满地白皑皑的,深夜也看不清楚。幸喜那碗不曾跌碎,云麟忙弯下腰来,搀那孩子。忽的从右边一个铺子里跳出一个人来喝问道:“蟹儿,你为甚么哭?”

  那孩子便哽咽的说被人撞倒,将豆腐浆都泼了。那人冷笑道:“好好好,蟹儿你多管是烫着了。”

  又望着云麟道:“好利害,街道是你购买来的?为何不圈入府上去,容你在此横行霸道。我们有理讲理,你什样说什样好,快说快说。”

  云麟见那人神情很有用武的意思,不觉吃了一吓。却好这个当儿,铺子走出来一个驼背老者,手里提着一盏油灯,闪闪的动摇不定。灯光射到那人脸上,云麟认出这人便是三阎王刘祖翼,当日曾拿过他女人破裤去索诈过田焕的。后来在学堂会过几次,云麟忙陪笑走上一步说:“原来是刘四先生,这位相公是谁?多有得罪。”

  刘祖翼也认识云麟,不禁也笑起来说:“我道是谁呢?彼此都是熟人,不妨事不妨事。黑夜里你如何敢出来?”

  云麟道:“不瞒刘四先生说,杨先生杨靖昨天死了,学生便为他的事忙着。”

  刘祖翼惊道:“杨蝶卿死了,大前天我还看见他在茶社里很神气的,如何会死了。街上不是谈心之所,便请到我们舍亲铺子里谈两句,权且歇歇,稍停我送你回家去。”

  说着便命那孩子掳掇好了,一同随着那驼背老者进入门里。

  云麟留心看去,原来是一座磨豆腐的铺子,拢共不得两间房屋。一边支设炉灶,一边安着磨盘。大缸小缸,到是五六只,满满的也不知是安放甚么的。一匹瘦驴子,正自颠头播脑,在那里挨磨,耳边只听得轰轰轰响个不住。磨盘底下睡着两个母猪,又有一张草铺,一个老婆子,赤着上身,怀里抱一个吃乳孩子,同猪睡在并头。刘祖翼跳得进来,左望望,右望望,忽的从那婆子铺底下抽出一张木凳,命云麟坐着。不提防这木凳一抽,那铺轰的坍了半边,将婆子从梦里惊醒,怪叫起来。刘祖翼笑道:“嫂子是我。”

  那婆子见是刘祖翼,再也不敢则声,光睁着眼坐在地上。刘祖翼向那驼背老者笑道:“原来碰倒蟹儿的,是我的朋友云少爷,少不得停会还要另舀一碗浆。”

  那老者应道:“有浆有浆。”

  说着便舀了一碗,奉给云麟。云麟见那浆到是滚热的,只是无糖无油,微微呷了一口,也就放下了。刘祖翼拍着那孩子笑道:“这是我的小儿子。今年八岁了,每天夜里我将他携带出来,到我们这舍亲郝财喜铺子里吃两碗豆腐浆,临走便带一碗回去给他姐姐。你踢翻了的那个篮子里面是豆腐渣子,内人吃素,他喜欢弄点碱菜炒炒,又下饭,又免罪。我同郝老爹的亲,算是不远。我记得他是我们远房本家祖母的姨甥儿,承他的情,从来不曾厌烦过我。不久要发榜了,你的阐稿想还得意?杨蝶卿死是死了,你为他忙甚么?”

  云麟道:“不瞒四先生说,蝶卿死了,一总身后的物件,一样没有,我们替他设法,意思想去求求程道周,不料来迟了一步,他家门房里老程睡了,不肯去回。但是蝶卿尸身已有些变动,明天再不入殓,恐怕他府上也要变做鲍鱼之肆呢。”

  刘祖翼道:“程道周么?我知道他的脾气,除得和尚道士,拿天堂地狱去哄动他,一哄就是一千八百,若在别的上面想他的钱,比拔他的毛还难。你以为可惜他今天睡了,意思明天等他不睡的时候再去求他,不是我说一句打断你的兴头话,只怕他耳朵听着,嘴唇听着,眼睛闭着,脑袋幌着,任你怎样哀求,他比睡的时候还老稳,给你一个不答应。你有本事闯到他库里去抢劫他的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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