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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大历、长庆间的诗人(7)


  卢仝只是一个大胆尝试的白话诗人,爱说怪话,爱做怪诗。他有《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诗云:

  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学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喫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这是打油诗。打油诗也是白话诗的一个重要来源【看上文】。左思《娇女》,陶潜《责子》,都是嘲戏之作,其初不过脱口而出,发泄一时忍不住的诙谐风趣;后来却成了白话诗的一个来源。卢仝有两个儿子,大的叫抱孙,小的叫添丁。他有《寄男抱孙》诗,又有《示添丁》诗,都是白话诙谐诗:

  寄男抱孙

  别来三得书,书道违离久。书处甚粗杀,且喜见汝手。殷十七又报,汝文颇新有。……《尚书》当毕功,《礼记》速须剖。喽啰儿读书,何异摧枯朽?寻义低作声,便可养年寿。莫学村学生,粗气强叫吼。下学偷功夫,新宅锄藜莠。……引水灌竹中,蒲池种莲藕。捞漉蛙蟆脚,莫遣生科斗。竹林吾最惜,新笋好看守。……两手莫破拳“【破拳”似即是今之猜拳】,一吻莫饮酒。莫学捕鸠鸽,莫学打鸡狗。小时无大伤,习性防已后。顽发苦恼人,汝母必不受。任汝恼弟妹,任汝恼姨舅:姨舅非吾亲,弟妹多老丑【据此句】,“【弟妹”似不是抱孙的弟和妹。若是他的弟和妹,丑还可说,怎么会老】?莫引添丁郎,泪子作面垢。莫引添丁郎,赫赤日里走。添丁郎小小,别吾来久久,脯脯不得吃,兄兄莫捻搜。他日吾归来,家人若弹纠,一百放一下,打汝九十九。

  此诗显出王褒《僮约》与左思《娇女》的影响不少。

  示添丁

  春风苦不仁,呼逐马蹄行人家。惭愧瘴气却怜我,入我憔悴骨中为生涯。数日不食强强行,何忍索我抱看满树花?不知四体正困惫,泥人啼哭声呀呀。忽来案上翻墨汁,涂抹诗书如老鸦。父怜母惜掴不得,却生痴笑令人嗟。宿舂连晓不成米,日高始进一碗茶。气力龙钟头欲白,凭仗添丁莫恼爷。

  卢仝的白话诗还有好几首,我且举几首作例,在这些诗里都可以看出诙谐的风趣同白话诗的密切关系。

  赠金鹅山人沈师鲁

  金鹅山中客,来到扬州市。买药床头一破颜,撇然便有上天意。……光不外照刃不磨,回避人间恶富贵。……示我插血不死方,赏我风格不肥腻。肉眼不试天上书,小儒安敢窥奥秘。昆仑路临西北天,三山后浮不着地,君到头来忆我时,金简为吾镌一字。

  忆金鹅山沈山人二首

  (一)

  君家山头松树风,适来入我竹林里。一片新茶破鼻香,请君速来助我喜。莫合九转大还丹,莫读三十六部《大洞经》;闲来共我说真意,齿下领取真长生。不须服药求神仙,神仙意智或偶然。自古圣贤放入土,淮南鸡犬驱上天!白日上升应不恶;药成且辄一丸药。暂时上天少问天,蛇头蝎尾谁安著?【请你稍稍问天】【蛇的头,蝎的尾,那样毒害人的东西,是谁安排的】?——【这是打破“天有意志】”“【上天有好生之德”等等迷信的话】

  (二)

  君爱炼药药欲成,我爱炼骨骨已清。试自比校得仙者,也应合得天上行。天门九重高崔嵬。清空凿出黄金堆。夜叉守门昼不启,夜半醮祭夜半开!夜叉喜欢动关锁,锁声㩧地生风雷。地上禽兽重血食,性命血化飞黄埃。太上道君莲花台,九门隔阔安在哉?——呜呼沈君大药成,兼须巧会鬼物情,无求长生丧厥生!

  卢仝有许多好笑的思想:他信月蚀是被虾蟆精吃了,日中的老鸦和月中的桂树是女蜗留下的,他信姜太公钓鱼用的是直钩【《直钩行》】。他的社会思想也不高明:例如他的《小妇吟》那样歌颂妻妾和睦“永与同心事我郎”的生活,读了使人肉麻。他虽是个处士,却有奴有婢,有妻有妾,没有孟郊、张籍的贫困经验,故他对于社会问题没有深刻的见解。但他这三首送给沈山人的诗,这样指斥道士的迷信,嘲讽那有意志安排的天道观念,却与张籍、韩愈、白居易等人的态度相同,可以表现一个时代的精神。

  卢仝的特别长处只是他那压不住的滑稽风趣,同他那大胆尝试的精神。他游扬州,住在萧庆中的宅里,后来萧到歙州去了,想把宅子卖去。卢仝作“萧宅二三子赠答诗”二十首,托为他同园中石头、竹子、马兰、蛱蝶、蝦蟆相赠答的诗,其中很有许多诙谐的怪诗,其中最怪特的“石再请客”云:

  ……我在天地间,自是一片物。可得杠压我,使我头不出!

  这种句子大可比梵志、寒山的最好句子。

  我且选一首我最爱的小诗作结束:

  村醉

  村醉黄昏归,健倒三四五。摩挲青莓苔,莫嗔惊著汝。

  这时期里最著名的人物自然是韩愈。韩愈字退之,河内南阳人【《旧唐书》作昌黎人,《新书》作邓州南阳人,此从朱子考定】。他生于大历三年【七六八】,三岁时,父死,他跟他哥哥韩会到岭南。会死后,他家北归,流寓江南。他登进士第后,曾在董晋和张封建的幕下,后来做到监察御史。他是个爱说话的人,得罪了政府,贬为阳山令。元和三年【八〇八】始做国子博士;升了几次官,隔了几年【八一二】仍旧降到国子博士,那时他已四十五岁了。他那时已有盛名,久不得志,故作了一篇诙谐的解嘲文字,题为《进学解》。其中说他自己

  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烧膏油以继晷,常矻矻以穷年。……抵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皇幽眇;寻坠绪之芒芒,独旁搜而远绍。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沈浸醲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

  这样的自夸,可想见他在当时的声望。

  当时的执政把他改在史馆做修撰,后来进中书舍人,知制诰。裴度宣慰淮西,奏请韩愈为行军司马。蔡州平定后,他被升作刑部侍郎。元和十四年【八一九】,有迎佛骨的事,韩愈因此几乎有杀身之祸。《旧唐书》【卷一六〇】记此事稍详:

  凤翔法门寺有护国真身塔,塔内有释迦文佛指骨一节。其书本传法,三十年一开,开则岁丰人泰。元和十四年正月,上令中使杜英奇押宫人三十人,持香花,赴临皋驿迎佛骨,自光顺门入大内,留禁中三日,乃送诸寺。王公士庶奔走舍施,唯恐在后。百姓有废业破产,烧顶灼臂而求供养者。……

  韩愈向不喜佛教,上疏谏曰:

  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此时【上古】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汉明帝时始有佛法……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以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梁武帝……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其后竟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

  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又令诸寺递相迎养。……百姓愚冥……见陛下如此……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何人,岂合更惜身命?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惟恐后时。……若不即加禁遏……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

  夫佛本夷狄之人……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岂宜令入宫禁?……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

  此疏上去,宪宗大怒,怪他说奉佛的皇帝都短命遭祸殃,因此说他毁谤,要加他死罪。因有许多人营救,得贬为潮州刺史。不久【同年十月】改袁州刺史。当他谏佛骨时,气概勇往,令人敬爱。遭了挫折之后,他的勇气销磨了,变成了一个卑鄙的人。他在潮州时,上表谢恩,自述能作歌颂皇帝功德的文章,“虽使古人复生,臣亦未肯多让”;并劝皇帝定乐章,告神明,封禅泰山,奏功皇天!这已是很可鄙了。他在潮州任内,还造出作文祭鳄鱼,鳄鱼为他远徙六十里的神话,这更可鄙了。他在袁州任内,上表说他的境内“有庆云现于西北……五采五色,光华不可遍观。……斯为上瑞,实应太平。”这真是阿谀献媚,把他患得患失的心理完全托出了。

  这样的悔过献媚,他遂得召回作国子祭酒,转兵部侍郎,又转吏部侍郎。长庆四年【八二四】死,年五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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