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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元曲金钱记》


  很久就想读的吉川幸次郎先生所译的《元曲金钱记》,多谢神田教授的相赠,已静静地摊在我的书案上了。

  吉川先生是有数的日本少壮派汉学家,是京都东方文化研究所的经学文学研究室的主持者。该研究室从事元曲研究的工作,至今已有五年以上的历史了。参加这个研究工作的,除吉川先生本人外,有青木正儿、入矢义高、田中谦二三先生,以及中途回到中国来的魏敷训先生。其研究成绩,单在《东方学报》所发表出来的,有《读元曲选记》、《臧氏元曲选曲文表》,入矢义高先生的《盛世新声与重刊增益词林摘艳》、《元曲助字杂考》,田中谦二先生的《关于元曲的险韵》、《元杂剧的题材》和吉川幸次郎先生的《元杂剧的作者》、《元杂剧的构成》(还有《元杂剧的听众》是发表在《东洋史研究》上的)等等。而更艰巨的工作却是正在编纂中的《元曲辞典》,据神田教授说,当他访问研究室时,见到已有数万张记录元曲中所看到的一切语句的卡片了。

  《元曲金钱记》可以说是吉川先生在研究室正式研究报告以外的副产品。同时,它一方面是一种元曲研究的初学者的入门书,一方面是一种一般的文学读物。它兼有着学问家的精湛和文艺家的流丽。注译的次序是这样的:先抄原文,其次是译文,再次是解释和考订。

  译文是用那称为“净琉璃”的日本古代的歌舞剧体译的。译者之所以采用了这个文体,大概是两者的时代既不相上下,而其气氛也有着共同之点吧。译者之选择这种文体,实在是再适当也没有了。如果用日本现代口语来译,我想一定会使人起一种极不自然的感觉的。

  在像我这样对于日本文学完全是门外汉的人看来,最可注意的倒还是注释的那一个部分。在这一个部分之中,我们见到了吉川先生的钻研的姿态,以及经学文学研究室的其他学者的深湛的功夫。在中国呢,正如王国维所太息言之那样,元曲之学,是为中国后世儒硕所鄙弃不复道的,所以考据训诂,不及词曲。虽然近年来有一部分学者急起直追,但像《元曲金钱记》那样已经表现出来的具体成绩,究竟还没有。已故的吴梅虽在《元剧研究ABC》上卷中预告了将在下卷研究元曲方言,然书未成而他已归道山;童斐先生虽然选注了几篇元曲,但他的注释只限于一般文学和历史上的典实,关于元曲特有的语法或俗语,则不加说明,或仅以“元时俗语”一语了之。所以《元曲金钱记》的注释,在我们看来是格外可贵了。

  关于曲中的特有语法,如第一折王府尹的道白中的“所除长安府尹之职”一句,吉川先生就注意到“所”字的特有用法,而举出《硃砂担》中的“待不前去,又怕那贼汉赶来,‘所’伤了我的性命”(第二折);和“我拼的直到他家,‘所’算了他父亲”(同上)。研究室的田中谦二先生,又在新发现的《也是园旧藏古今杂剧》中发现了:“有刘文静,‘所’央魏征等改了诏书”(《老君堂》第四折);和“妾身近日‘所’生了个孩儿”(《五侯宴》楔子)以及“自从继母行‘所’生了薛二薛三”(《薛包认母》第一折)这三个例子,因而确定了“所”字不单只是表示被动语气,而且还由于语气上的必要,加在单音的动词上面,有音而无义的。此是阐明语法的一例。

  关于句法的,从第三折《半鹌鹑》曲中的“我则索勉强勉强的到口”一句,注意到叠句的特殊用法,而举出《来生债》第二折的“你则待将火院火院来做主”,《伍员吹箫》的第三折的“吓良民吓良民的泼皮”,《昊天塔》第二折的“趓在趓在地下”,《竹坞听琴》第二折的“屈高屈高就下”。又由于第二折《哪吒令》曲的“各剌剌雕轮碾落花……扑腾腾金鞭袅落花……虚飘飘青旗飏落花……”的三个“花”字的连用,而举出《神奴儿》中的“你哥哥劝你,休烦天恼地,大嫂你靠这壁,休推天抢地,孩儿这里耍哩,休啼天哭地”的“地”字的连用,《范张鸡黍》中的“国子监里助教的,尚书是他故人,秘书监里著作的,参政是他丈人,翰林院应举的,是左丞相的舍人”的“人”字的连用。这一切都能收左右逢源之功,若非积学如吉川先生及研究室诸学者,是决不能办到的。

  杂剧家常用的典故的考究,也是费了很大的功夫的,虽则“韩王殿”等典还“不得要领”,但大部分都已给了明确的解释和精到的考证。至于俗语方面,我以为还可以作一番更深的考究。本书中对于“包弹”、“玉纳”、“骨都”、“大古来”、“话欛”、“异粪”、“承头”、“调罨子”、“脱稍儿”、“缘房”、“妆么”等词,所给与的解释,或失之过简,或考究欠精,不能满足语学研究者的进一步的研究。例如三五页释“每”字,仅云:“家人每”之“每”,表示复数,即今之“们”。这是很不够的。至于“警迹人”一辞能从《元曲章》中找出它的来源和解释(页一三六),却是值得赞扬的。

  此外,第三折“净”所念的“上古天子重英豪,好把文章教尔曹”等语,吉川幸次郎先生从Daniel Jones所著的《广东语之发音》中找寻来源,也是我们觉得欠精到的。这两句诗的来源是在一本名叫《神童诗》的和《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同样古老、同样普及的童蒙书中,开端就是:“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这两首,第七首是“莫道儒冠误,诗书不负人,达而相天下,穷亦善其身”。第三折末王府尹云:“莫言一世儒冠误,方显文章可立身”,也是取源于此的。我们不要小觑了这四十余首《神童诗》,其中包含着不少元曲的典实呢。

  关于作者乔梦符,吉川先生的叙述是详尽的了,可是对校订者臧晋叔的事迹,却没有多下功夫。《明诗综》卷五十三中的小传是极简单的,《列朝诗集》丁集卷七中虽则画出了他的风流姿态,说他“每出必以棋局蹴球系于车后,又与所欢小吏衣红衣并马出凤台门中”等等,但对于他的生平到底也没有详细的记载。要知道他的生平,必须从他自己和他同时代人的集子中去找。《负苞堂诗选》在我杭州的老家里原是有一部的,现在早已散失了,他同代人的集子找起来也不是容易的事,幸喜在战前叫上海家中寄来了《湖州府志》,我把志中的传抄在下面:

  卷七十五人物传文学二:

  臧懋循,字晋叔,长兴人,居顾渚之阳,因号顾渚。继芳子。万历八年进士,授荆州府教授,擢南国子监博士。懋循生而敏颖,读书数行下,博闻强记,畋渔百代,高才逸韵,不屑屑一官。既祭酒南中,时与名人隽士览六朝遗迹,命题分赋,或至两夜。被劾归,慕黄山白岳之胜,策杖往游,徜徉云壑,赋诗满志。已而念金陵旧游地,挈家居焉。自三百篇讫唐中晚,搜遗诠譌,厘别体类,为《古诗所》、《唐诗所》,选元人杂剧一百种,并为骚坛大观。工书,楷法《麻姑坛》、《九成宫》行草出《圣教序》诸帖,而尤耽孙过庭,且精晓音律,于南北九宫盘陟诸调,移宫入赚,乐句之节,喇喇能指诸掌,先辈风流,于斯未坠。

  关于他的著作,府志卷五十八艺文略二记录如下:

  《负苞堂稿》九卷、《古诗所》五十六卷、《唐诗所》四十七卷、《古逸词》二十四卷、《金陵社集》八卷、《元曲选》一百卷。又:删改《玉茗堂四梦》、改定《昙花记》、校正《荆钗记》。

  此外《静志居诗话》还说他刊刻杨廉夫的《仙游》、《梦游》、《侠游》、《冥游》弹词,则已不在他的著述范围中了。至于《元曲选》底本的来历,孙楷第先生的《述也是园旧藏古今杂剧》一书中已有详考,不更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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