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蔡元培 > 蔡元培自写年谱 | 上页 下页
三六


  我既任教育总长,次长为景君大昭,乃邀钟宪鬯先生及蒋竹庄、王小徐、周豫才、许季茀、胡诗庐诸君同为筹备员,从事于本部组织、学制改革、学校登记等事。景君未尝推举一人,亦不问部事,惟有时与我谈话而已,盖景君是一不羁的文学家,又热心党务,对于簿书期会等事,殊不耐烦。但是我到北京后,景君代理,景君忽开数十人名单,加以参事、司长、科长、秘书等名义,而请总统府发委任状,除旧有各员外,大抵皆文学家而非教育家。在景君之意,为彼等先占一地位,庶北迁时不致见遗。但蒋、钟诸君深不以为然,我归南京,联名辞职。乃开一会议,我声明次长此举,固是美意,但不为其他教育行政的专家留若干地位,使继任的长官为难。又多人既被委任,而或为后任长官所淘汰,则反使本人难堪,不如乘此尚未正式发表之时取消它。多数赞同我说,景君亦不反对,遂将几十张委任状送还总统府。闻秘书长胡君汉民深怪我此等举动,对于本党老同志不肯特别提拔。故政府北迁时,有人请胡君介绍入教育部,胡君对以“别部则可,教育部不能”。我那时候只有能者在职的一个念头,竟毫没有顾到老同志的资望。到正式组织时,部员七十人左右,一半是我所提出的,大约留学欧美或日本的多一点;一半是范君静生所提出的,教育行政上有经验的多一点,却都没有注意到党派的关系。

  孙先生将被举为总统的时候,诸名流的观察,袁世凯实有推翻满洲政府的力量,然即使赞同共和政体,亦非自任总统不可。若南京举孙先生为总统,袁感失望,以武力压迫革军,革军或不免失败,故要求孙先生表示“与人为善”之乐,于被举后声明,若袁氏果能推翻清廷,我即让位,而推袁氏为总统之唯一候补者。孙先生赞同而施行之,故清廷退位后,孙先生辞临时总统,而推袁世凯,袁世凯遂被举为总统。但孙先生及同盟会同志以为,袁世凯既被举为总统,应来南京就职,表示接受革命政府之系统,而避免清帝禅位之嫌,迭电催促,殊无来意,于是有派员之举,而所派者是我。

  我的朋友说:这是一种“倒霉的差使,以辞去为是”。我以为我不去,总须有人去,畏难推诿,殊不成话,乃决意北行。此行同去者,有汪精卫、宋渔父、钮惕生、唐少川及其余诸君,凡三十余人,包定招商局“新裕”轮船。船中尽是同志,而且对时局都是乐观派,指天画地,无所不谈。我还能记得的是迁都问题,这是在南京各报已辩得甚嚣尘上的了。大约同盟会同志主张南迁的多,但在船中谈到这个问题,宋君渔父独主张不迁,最大的理由是南迁以后,恐不能控制蒙古。他的不苟同的精神,我也觉得可佩服的。船驶至天津左近,忽遇雾,停泊数日,在船中更多余暇,组织了两个会:一是六不会,一是社会改良会。

  六不会是从进德会改造的。吴稚晖、汪精卫、李石曾诸君,以革命后旧同志或均将由野而朝,不免有染着官场习气的;又革命党既改成政党,则亦难保无官吏、议员之竞争,欲提倡一种清净而恬淡的美德,以不嫖、不赌、不娶妾为基本条件(已娶之妾听之),凡入会的均当恪守。进一步则有不吸烟、不饮酒、不食肉、不作官吏、不作议员六(五)条,如不能全守,可先选几条守之。同船的人,除汪君外,大都抱改革政治的希望,宋君尤认政治为生命,所以提议删去不作官吏、不作议员二条,而名此通俗化之进德会为六不会,以别于原有之进德会。

  社会改良会是唐君少川所发起,而各人都有提议的。对于家庭市乡、礼仪习尚、慈善迷信,或应排斥,或应改良,或应增设,都有所论列。删去重复,忆有五十余条。同人签名发起,共三十三人,首列的是我的姓名蔡元培,最后的是江苏蔡培,亦是凑巧之一端。此会条文及发起人名单,忆曾付印,但今已无从寻检了。

  到北京时,在前门欢迎的,当然非常之多,有官吏,有商人,有学生,而我所特别注意的,乃是龙泉孤儿院的学生,特与其最前的一位握手,而且演说几句。后来,我要离北京时,特偕同人往孤儿院参观一回,并于所携公款中提出千元捐助该院,这也是此行的一种特殊纪念。

  袁世凯方面,以梅酢胡同之法政学堂校舍为招待所,大约是一所停办的学校,所以不见有一点学校的设备。除唐君自有住宅,汪君住在他处外,同行的人都住在招待所。与袁见面,谈南行就职事,渠表示愿行,说肯想一脱离这个臭虫窝(的方法),惟军队须有人弹压,如芝泉(段祺瑞)肯负责,我即束装。但袁派要人见面的,都力持袁不能南下之说。我的任务是迎袁,不能不力说南下之无害。相持了数日,□日晚餐后,我在钮君室闲谈,适汪君亦来,正谈笑间,忽闻拍拍的声音,有说是爆竹的声音,但钮君惕生说:“我是军人,听得出是排枪声,恐有变。”用电话到陆军部问,说的是第三师兵变。大门口亦有枪声,有人来报告,卫兵已不知去向了。于是大家主张由后面出去。有一人知道后墙对面是一个青年会西人的住宅,先与接洽借住一夜。我等十余人觅后门不得,乃从小屋上逾墙而出,在西人客座中兀坐至翌晨,始改寓六国饭店。

  第二日,孙慕韩最先来慰问,说:“昨夜我正在总统处,总统闻兵变,即传令须切实保护梅酢胡同,并说:‘人家不带一兵,袒然而来,我们不能保护,怎样对得住?’后来变兵闹得凶起来,左右请总统进地下密室,总统初不允,我等苦劝之,彼遂进密室,而我亦暂避六国饭店来了。”这一番话是否靠得住,也就无从证明。

  闻变兵口号:“袁宫保自己要到南京做总统去,不要我们了!我们还是各人抢一点,回老家去!”所以这一夜没有杀人放火,就是抢劫,抢到的就往乡间逃。而兵变的夜间,统兵的将领不敢派未变之兵出去弹压。第二日,始派兵巡查,变兵渐渐绝迹了。而直隶等省,有几处闻风而起,也闹着兵变。

  于是袁派的更振振有词了:袁总统尚未离北京,已经闹到这个样子,若真离去,恐酿大乱。这些话是人人的口头禅了。我们到北京迎袁的人,当然不敢擅主,请示于孙先生,往返磋商,结果准袁世凯在北京就总统职,在□月□□日举行就职典礼。我们变相的使节就此完毕,而回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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