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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应该怎样?


  ——录少年中国学会会务报告(一九一九年四月十五日)

  我们人类的生活诚然是烦闷的生活,是不是永久烦闷固然不敢断定。今日以前和将来几世纪以内恐怕仍然免不掉烦闷。那醉生梦死生活自觉力和下等动物相等的人,现在不去论他。一班有自觉智力的人,对这烦闷生活,有二种危险的人生观:

  (一)顺世堕落的乐观主义

  (二)厌世自杀的悲观主义

  抱第一种主义的人,是看透人类种种黑暗的本性,而且觉得决没有改进的希望。抱第二种主义的人,是误在高视人类,以为他生来的善良灵贵和别种动物不同,而眼见的周围事实,却大为失望。这两种人对于人生的观察,都是没有彻底,而且没有勇气,所以不堪烦闷生活的痛苦,便自然发生这两种危险的人生观。

  我们若是觉得个人和社会还有继续存在的价值,这两种危险的人生观,有时虽有用处,却不可做社会中个人普遍的唯一信仰。

  在生物学上看起来,人类也是一种物。人性黑暗的方面,像贪得、利己、忌妒、争杀等,和别种动物是一样,并不比他们高明。而且有虚伪、欺诈的特长,比别种动物更坏。但是人性光明的方面,像相爱、互助等,也和别种脊椎动物一样,而且比他们更是发达。至于分别及抉择善恶的心灵作用(即道德意识),或者可以说是人类独有的本能。若是人类没有这种先天的本能,那几个圣贤的教训,必然毫无效果。

  顺世和厌世主义的两种人,都只见得人类黑暗的一面,没有留心那光明的一面。就是留过心,若是没有努力改造的勇气和自信心,也必定自然而然走到那顺世堕落或厌世自杀的境界。我们要逃出这两种境界,首先对于人性必须有黑暗光明两方面彻底的观察和承认。其次的需要,就是努力改造世界的勇气和自信心。社会中有勇气和自信心的先知先觉,应该用个人的努力,渐渐减少人性黑暗的方面,渐渐发展人性光明的方面。

  我相信这种努力,不但可以唤醒没有生活自觉力的人,并且可以指导一班有自觉力而胆怯的人,叫他们都抛弃那“顺世堕落的乐观主义”和“厌世自杀的悲观主义”,都来跟着努力的人信仰这“爱世努力的改造主义”和人类种种黑暗奋斗。到了这种“爱世努力的改造主义”成了社会中个人普遍的唯一信仰,这时代的人类,就快脱离烦闷生活的时代不远了。

  有一班研究生物进化的人说:生物中的人类肉体上精神上一方面可说是进化,一方面也可说是堕落。所谓道德的意识,被和一般动物同样的贪残利己心及生活困难逼迫而去,这便是人类堕落,以至于将来自灭的原因,无论如何努力,恐怕终久达不到改造的目的,也就终久免不掉灭亡的运命。我看这种疑问,诚然是很有价值的疑问,但是这班人也只见得人类黑暗的方面,没有留心那光明的方面。我总相信由我们个人的努力,拿光明的方面去改造那黑暗的方面,不见得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我相信他可能,是有两个证据:

  (一)在理论上说起。我们若不能否认相爱、互助,及分别抉择善恶的心灵作用,也是一种人种的本能,便不能断定没有改造希望。况且我们自己既然发见了自己堕落以至灭亡的原因,这就是人类最可宝贵的心灵作用,这就是人类或者不至灭亡的幸运,这就是我们自己有改造自己的可能性的证据。

  (二)在事实上看起来。自从始祖以至现在,我们个人的肉体、精神,和社会的组织,都曾经时时努力时时改造时时进化,未尝间断。就是那最难改造的道德意识,也没有人能说毫无成绩。拿过去现在推测将来,何至叫我们绝望呢?至于生活困难,大部分是因为社会组织及经济制度不良,和人类本性上的黑暗无关,更没有不能改造的道理。

  现在时代的国际强权,政治的罪恶,私有财产的罪恶,战争的黑暗,阶级的不平(贫富男女贵贱官民尊卑名分等问题,都包含在内),以及种种不近情理不合人类自然生活的法律道德,四面黑暗将我们团团围住,不用说这都是我们本性上黑暗方面和一般动物同样的贪残利己心造成的恶果。有这些恶果,才造成我们现在这样难堪的烦闷生活。不用说这些恶果不是一时造成的,也自然不是一时能够除去的了。但是总可以由个人的努力,奋斗,利用人性上光明的方面,去改造那黑暗的方面,将造成这些恶果的恶因减少,这恶果便自然减少,他减少的程度和迟速,自然以我们努力的强弱为标准了。

  我们的烦闷生活,将来可不可以完全脱离,都是个难以解答的疑问。但是由我们的努力改造能够比现在逐渐减少,这是可以相信不疑的。若是我们妄想以为上说的国际强权那些恶果一齐除去,我们便完全享受幸福,便完全脱离烦闷生活,这是和中国人起初妄想以为清朝倒了人民便有自由幸福,后来又妄想以为袁世凯倒了人民便有自由幸福同一谬误。人类本性上黑暗方面一日不扫除干净,个人的努力改造一日不能休息。一民族不努力改造,一民族必堕落以至灭亡。人类不努力改造,人类必堕落以至灭亡。努力改造纵然不能将人性上黑暗方面和烦闷生活完全扫除,总可以叫他比现在逐渐减少,除此便没有救济堕落以至灭亡的方法。我所以敢说,我们应该把“爱世努力的改造主义”当做社会中个人普遍的唯一信仰。

  署名:陈独秀

  《新青年》第六卷第四号

  1919年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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