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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暂且撇开正题不谈。有一回,快到圣诞节了,他到我们家来住一天,以便给纽约的《太阳报》完成一篇短篇小说,题为《忠实的花丛》(《欣慰的花丛》——原编者注)——如果我的记忆不错的话。这篇小说至少可得一百五十块钱,不过达纳先生说过,如果文章能及早写好,赶得上圣诞节刊登,便可以得二百五十块钱。哈特已经写了一半,不过时限太紧迫,再也打断不得了,所以到我们这里来,以便躲开他那些不断来讨债的债主。

  他是在快吃晚饭的时候到的。他说,时间短促,非得晚饭后立即动手不可。然后一边吃晚饭,一边安详地闲聊。后来又在书房间火炉边闲聊,一直聊到晚上十点钟。克列门斯夫人睡觉去了,我那份温过的威士忌混和饮料已经送来了,给哈特也送来了一份。又继续闲聊下去。我只喝了一份热威士忌,喝到十一点钟。可是哈特喝啊喝啊,不停地喝,一直喝到凌晨一点钟。然后我告辞了,道了晚安。他问能不能再送一瓶威士忌到他房间去。我们把乔治叫来,他把威士忌送去了。我当时认为,他喝了不少威士忌,干不成活了,可是事实不是这样。而且,并没有什么现象表明他喝的威士忌已经叫他脑袋迟钝起来。

  他到了他的屋子里去,干了个通宵,一边喝喝威士忌,一边烤烤用木柴烧得很旺的炉火。清晨五、六点钟,他把乔治叫了去。他的瓶子空了,他又要了一瓶。从那时候到九点钟,把新添的一夸脱喝了,然后来吃早饭,可是并没有喝醉,甚至连一点醉意都没有,而是很清醒,很机敏,很有生气。小说写完了,在规定的时间以内完成的,那额外的一百块钱到手了。我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完成的小说是个什么样子。一个钟点以后,我就可以弄清楚。

  到十点钟,姑娘们的俱乐部——叫做星期六早晨俱乐部——到我们的书房里来集合。预定要由我来给小姐们讲一讲,不过我请哈特代劳,请他读一读他的小说。他开始读了起来。不过很快就清楚了,他跟很多人一样——他不懂得怎样读。因此我就从他那里接过来,由我自己来读。小说的后半部是在上面所说的不利条件下写的。这是一篇我从未见印刷品上提到过的小说。我想它不大著名,不过我确信,它是哈特作品中最好的作品之一。

  回过头来再说那次到我们家里来的事吧。第二天早上,我们走进弹子房,开始写那个剧本(《啊,星》——原编者注)。我给我的人物起了名字,对他们进行了描述。哈特做他自己的那部分。然后他开始写剧情概要,一幕一幕地写,一场一场地写。他写得很快,似乎没有什么犹豫不决的样子。他一两个钟头完成的东西,我得苦干几个星期才能完成得了,而且完成以后,又没有什么价值可言。可是哈特的工作做得好,作品还能用,对我来说,这真是一场奇妙的表演。

  然后配台词的工作开始了。哈特很快地安上了对话,除了轮到我的角色该说点什么之外,我没有什么事做。这时候,哈特便把该说的话应有什么特点告诉了我。我提供台词,他就写下来。就照这个样子,我们干了两个星期,每天进行两三小时或者四小时,写出了一个好的、准备上演的喜剧。他写的那部分是最好的一部分,不过评论家们才不管哩。剧本上演时,他们赞扬我写的那部分,溢美之词过多,用心不无可疑,而对于哈特的那部分则肆意谩骂。这个戏就这样葬送掉了。

  在这两周中间,在我们家里,不论早餐、中饭、晚饭或者在弹子房里——那是我们的工厂所在——哈特对那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尽情嘲笑,仿佛说得漂亮,说得聪明,好让他自己开开心。为了克列门斯夫人的缘故,我一直忍住了,直到最后那一天。那一天在弹子房里,他表演了最后一出,话是针对克列门斯夫人的,说得闪烁其词而带有嘲讽的意味。他不承认是针对她说的。当时我如果心情好的话,也可能接受下这个声明的。不过我心情不好,我情绪太激动了,不可能大大方方地听取他的辩解。我主要说了下面这些话:

  “哈特,你的妻子确实漂亮、可爱、美丽。我说她可以跟克列门斯夫人相媲美,就是对她最高的赞美——不过,凭你对待她的种种情形来说,你委实是个卑鄙的丈夫,你一讲到她总是嘲笑挖苦,更不要说蔑视了。你对别的妇女,也总是这个样子。不过,你爱怎么说总有个限度,克列门斯夫人我可不许你胡说。你根本没有资格看不起这里的一切。你睡在这里是不用付钱的,可是你总是对什么都挖苦,说俏皮话,其实在这些事上,你还是留些余地的好。你要知道,十年来,你自己连张床铺都没有。你对我们卧室里的陈设、桌子上的摆设,对用人、对车子、对雪橇、对车夫的服饰——总之,对这屋子里的一切一切及其主人,都竭尽挖苦之能事。你为了表现一下机智,对什么都不屑一顾。不过这对你不合适吧。以你的境况,你根本没有资格发什么议论。你有你的才能,你的声望,要不是生来是个懒虫,是个游民,本来足以维持你一家,搞得体体面面的。可你是个懒骨头,无业游民,穿得破破烂烂的,除了你那条血红的领带以外,穿得一点也不整齐。再说,这些还是没有付钱的。你的收入,十成里有九成是借来的钱——实际上是偷来的,因为你从来也没有想到要偿还人家。你在你做了寡妇的勤劳的姐姐开的公寓里吃住,当个寄生虫,后来你连在那里附近露露面都不敢,因为债主们在等着你。你过去住在哪里啊?谁都不知道。你自己家里的人不知道。我可知道。你在泽西的森林、沼泽地带,跟别的游民一样鬼混,这你自己也承认,一点儿也不害臊。你对这间屋子里的什么东西都看不顺眼,其实你该厚道一些,要知道这里每一样都是规规矩矩买来的,是付了钱的。”

  当时哈特欠了我一千五百块钱。后来欠我三千块钱。他给我一张借据,可我不开博物馆,我没有收下来。

  像哈特那样对契约、合同根本不放在心上,可说是少有的。明明面前摆着一张没有履约的合同,他可以照样兴高采烈的,甚至可以拿来当做笑话讲。要是说他曾经为此烦恼的话,可惜谁也没有见到过。他订了合同,要给我在哈特福德的出版商布利斯写本《大天使加布理埃尔·康罗伊》,准备按照订购的办法出版。一轮到要履行合同,布利斯就发愁了。宝贵的时间给白白地浪费掉了。布利斯从哈特那里听到的诺言倒不少,可就是见不到稿子——至少在哈特身上还有钱或者借得到钱的时候是见不到稿子的。他不会碰一碰笔杆子,除非饿狼已经咬住了他的后腿。这时候,他就会猛地干它两三天,交给布利斯,以便预支版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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