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海明威 > 决战前夜 | 上页 下页


  在奇科特酒吧的一片烟雾喧嚣之中,我意识到进攻是失败了;在人头挤挤的柜台跟前喝第一杯酒时,我这体会就更强烈了。如果形势大好,只是个人的情绪欠佳,那喝上一杯心情是会好起来的。可是如果形势实在糟糕,而个人倒一切正常,那喝上一杯反而会把糟糕的局面看得愈加清楚。店堂里这时早已挤得满满的,要端啤酒杯来喝,还真得用胳膊肘往外挤挤才行哩。我刚足足实实喝了一大口,就给谁撞了一下,杯子里的威士忌苏打水都泼了出来。我火了,扭过头来一看,那撞我的人倒笑了。

  "哈罗,鱼儿脸,"他说。

  "哈罗,你这头老山羊。"

  "我们去找张桌子坐吧,"他说。"刚才撞了你一下,看你的样子可是真火了。"

  "你从哪儿来呀?"我问。他的皮上装又脏又油腻,两只眼睛眍了进去,一脸胡子也真该刮刮了。他腰里佩着一把大号的科尔特自动手枪,这枪据我所知以前有过三个枪主,跟枪相配的子弹我们还一直在到处找呢。他个子很高,脸上黑乎乎沾满了硝烟和油污。头上戴一顶皮防护帽,帽顶上由前往后加垫了一条厚厚的皮做成个护顶,帽边上也都镶了厚厚的皮。

  "你从哪儿来呀?"

  "从'村舍'来呗,"他故意拉着个念经般的调子说,这是学的新奥尔良一家旅馆里的一个小听差,从前我们在一起听到过这小听差就拉着那样的调子在大厅里传唤,至今我们两个私下还常常学着这腔调逗笑。

  我看见一张桌子上有两个士兵和两个姑娘站起来走了,我就说:"那边有桌子空了,我们上那边去坐吧。"

  我们就在店堂中央的这张桌子旁坐了,他举啤酒杯来,我倒看得呆了:他两手油污,两个大拇指的叉弯里黑得简直像石墨,那是让机枪后部倒喷的烟气给熏黑的。拿着酒杯的手在抖。

  "你瞧我的两只手。"他把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那只手也在抖。"左右手彼此彼此,"他还是拉着那个滑稽的调子说。随即口气就严肃了起来:"你上去过啦?"

  "我们去拍了影片。"

  "拍得好吗?"

  "不太好。"

  "看见我们啦?"

  "你们在哪儿?"

  "在进攻农庄。今天下午三点二十五分。"

  "啊,看见了。"

  "满意吗?"

  "哪儿能呢。"

  "我也不满意,"他说。"告诉你,这事压根儿就是荒唐透顶。对那样的阵地,为什么要发动正面进攻呢?这到底是谁的主意?"

  "一个叫拉尔戈·卡瓦列罗①的混蛋,"说这话的是一个矮个子,戴着玻璃片厚厚的眼镜,我们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这张桌子旁坐着了。"人家给他副望远镜叫他看,他第一次看望远镜就俨然成了个将军。这就是他的杰作。"

  我们都把眼睛盯住了这个说话的人。跟我一起的那个坦克手阿尔·瓦格纳对我瞧瞧,还皱了皱眉--不过他的眉毛已经烧掉了。那小个子对我们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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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尔戈·卡瓦列罗(1869-1946):西班牙劳工领袖,1936-1937年任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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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志,要是附近有人懂英语的话,你要给枪毙的,"阿尔对他说。

  "哪儿的话呢,"那小矮子说。"拉尔戈·卡瓦列罗才要给枪毙呢。他应该枪毙。"

  "喂,同志,"阿尔说。"你就小声点好不好?人家听见了你的话,还当我们是跟你一起的呢。"

  "我的话可不是胡说的,"那个眼镜片子好厚的矮个子说。我把他仔细打量了一眼。他给人一种感觉:他的话的确不是胡说的。

  "话虽如此,可不是胡说的话说出来也不一定就合适,"我说。"来一杯如何?"

  "好啊,"他说。"不过跟你说说没关系。我了解你。你是靠得住的。"

  "我也不见得就那么靠得住,"我说。"再说这酒吧间到底是个公共场所。"

  "只有在酒吧间这样的公共场所才可以私下谈谈没关系。我们在这儿说话谁也听不见。你是哪个部队的,同志?"

  "我手里管着几辆坦克,从这儿走着去约有八分钟的路程,"阿尔对他说。"我们今天的任务已经执行完毕,上半夜我可以休息。"

  "你怎么也不去洗个澡?"我说。

  "正想去洗呢,"阿尔说。"就到你的房间里去洗吧。一会儿出了酒吧就去。你有去油污的肥皂吗?"

  "没有。"

  "没有也不要紧,"他说。"我还省下了一点,在这口袋里带着。"

  那眼镜片子厚厚的小个子目不转睛地瞅着阿尔。

  "你是党员吗,同志?"他问道。

  "是啊,"阿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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