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海明威 > 决战前夜 | 上页 下页


  马德里有一座被炮弹打坏了的公寓,从公寓高处可以望到那个所谓"村舍",我们当时就是以这座公寓作为工作基①地的。战斗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进行。居高临下看得见战斗的场面一直伸展到小山上,鼻子闻得到硝烟的气味,舌头上沾着战场上飞来的尘沙,步枪声和自动步枪声更是如滚石下坡一般在耳边响成一大片,时期时伏,中间还夹着劈劈啪啪的各式枪声,以及我们背后排炮向外发射的接二连三的隆隆巨响,巨响过后总少不了轰然一声,炮弹落地开花,冲天黄尘滚滚而起。不过要拍好电影,这个距离总还嫌稍远了点。我们也往前挪过,可是他们老是对着摄影机打冷枪,弄得你根本没法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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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所谓"村舍",在海明威的其他小说中有过一个说明,说原先是郊外的"皇家猎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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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最贵重的东西就数那大的一架电影摄影机了,如果摄影机打坏,我们也就玩儿完了。我们简直是在无处可拍的情况下把影片拍出来的,所以这些拍好的影片加上摄影机,便成了我们的宝贝。我们浪费不起胶卷,电影摄影机更得百般小心保护。

  就在前一天,迎面打来的冷枪逼得我们退出了一个拍片的好地方,我只好把小摄影机捧在肚子上,拼命压低了脑袋,用胳膊肘支着地,一步一挪地爬回来,子弹呼呼地从我背上掠过,打进了砖墙,四散飞溅的泥粉砖屑两次撒满了我的全身。

  也不知道什么缘故,我们方面最猛烈的进攻总是在下午发动的,那时太阳正好位于那帮法西斯的背后,摄影机镜头上照到了阳光,便像日光反射信号起一样闪闪发亮,那帮摩尔人①就瞅准了闪光开火。他们在里夫人②那儿见到过日光反射信号旗和军官的望远镜,满在行的,所以你如果愿意饱尝一下冷枪滋味的话,只要无遮无蔽地拿起望远镜来望望就行。而且他们的枪法可精着哩,所以弄得我整天紧张得唇干舌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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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摩尔人是八世纪初进入西班牙的柏柏尔人的后裔。佛朗哥曾招募了大批摩尔人充当叛军。
  ②里夫人是柏柏尔人的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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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到下午我们就开进公寓。在这个地方拍影片还是不错的;我们在阳台上用破旧的花格帘子草草做了个遮阳,摄影机就可以安在下面。不过,还是我说的那句话:距离总还嫌远了些。

  真要说太远那也不见得,有一些场面还是可以拍到的,比如那松树遍布的山坡,那湖,那中了高爆榴弹后石屑四迸、粉尘弥漫、看不清面目、依稀只见个轮廓的一幢幢石头农家房子。轰炸机打头上嗡嗡飞过,这就又可以拍到小山顶上轰然冲天而起的滚滚浓烟和尘雾。不过,隔着这八百码到一千码的距离,坦克看去到底只像些泥土色的小甲虫,口吐细细的火光,在树林子里快快地爬,坦克后面的士兵都成了些小玩具人,一会儿卧倒,一会儿猫着腰往前跑,一会儿又趴了下去,有的还能起来往前跑,有的就没再挪动过一步,星星点点的人影就这样布满了山坡,而坦克还是一个劲儿往前冲。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希望能拍出个战斗的轮廓来。我们已经拍到了许多近景,运气好些的话今后还能拍到一些,如果我们还能拍到一些可以体现战斗轮廓的场面,诸如突然的尘土冲天,榴霰弹的空中开花,滚滚的硝烟尘雾中手榴弹爆炸的黄光一闪、白花怒放等等,那么我们的任务就基本上可以完成了。

  这样,到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我们就把大摄影机搬下楼去,拆下三脚架,把东西分作三堆,然后一次一个,带上东西飞快穿过玫瑰树林荫路的那个烧得光光的转角,对面是旧日蒙大拿兵营马厩的石墙,到石墙下就安全了。我们看到有了这么个拍影片的好地方,个个兴致很高。但是要说距离还不算太远,那就颇有点自己骗自己了。

  到了通往佛罗里达旅馆的平道上,我就说:"来,一块儿到奇科特酒吧去喝一杯。"

  可是他们有一架摄影机得修,还得换胶片,已经拍好的胶片也得赶快密封,因此我就一个人去了。在西班牙是决不会找不到伴儿的,换换空气也好嘛。

  在这四月的黄昏我顺着大马路朝奇科特酒吧举步走去时,心情是满意的,只觉得又快活,又兴奋。我们干得很卖力,我看干得成绩也不错。可是独自一人在街上走着走着,得意的心情却全消失了。孤零零一个人,头脑冷静了下来,我这才意识到我们离前线毕竟太远了,而且再傻的傻瓜也看得出来:进攻是失败了。其实我也早就清楚得很,只是心里总还抱着希望,情绪一乐观,往往就给蒙住了眼。但是此刻想起了前线的那个光景,我明白了这简直就是索姆河之役①的重演,伤亡惨重啊。人民的军队终于发动进攻了,可是这样的进攻法只会招来一个后果:毁灭了自己。此刻我把今天一天看到的、听到的合在一起想想,觉得心里真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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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索姆河之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一个重大战役。索姆河在法国,1916年法国的福煦将军为减轻凡尔登方面所受的压力,发动索姆河之战,遭受惨重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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