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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格朗库尔长老是另一位代理主教,长得又矮又胖,面色红润,眼睛碧蓝,见解与杜泰依长老截然相反,奇怪的是——只有最乖巧的奉承者才见怪不怪——,他挺乐意与杜泰依长老交往,但不做任何会使他失去主教欢心的表示,为了得到主教的青睐他是不惜牺牲一切的。德·格朗库尔长老相信这位同事的贤德,承认他的才干,私下里接受他的理论,公开则加以谴责;因为他这路人既受超群才干的吸引,又感到惶恐不安,既恨它,又要培育它。“他会一边拥抱我,一边给我定罪,”杜泰依长老提到他时说。德·格朗库尔长老既无朋友,又无敌人,到死还是个代理主教。他自称去韦萝妮克家是想指导这位如此虔诚、如此乐善好施的女子,主教对此表示赞同;但骨子里他十分高兴能和杜泰依长老一起消磨几个晚上。

  从此,这两位教士频繁地来看望韦萝妮克,向她报告穷人的处境,讨论救援和感化他们的办法。但是,格拉斯兰先生一年比一年紧缩开支,尽管妻子和阿莉娜巧施诡计骗他,他仍然打听到向他要的钱既没用于家务,又没用来添置衣物。他算了算妻子的施舍花去他多少钱,不禁大怒。他要和厨娘算伙食帐,又把开支细细算了一遍,用实际证明一千埃居足够全家阔阔绰绰地过日子,表现出他是个多么了不起的理财家。然后,他象老手对新手那样与妻子协商支出问题,讲定每月给她一百法郎,还夸耀自己出手大方。格拉斯兰辞退了园丁,星期天让爱花的小伙计侍弄自生自长的花园,又把温室改为仓库,存放作为信贷担保寄存在他家的货物。他让冰窖上方大鸟笼里的鸟全部饿死,省去了喂鸟的开销。最后,有年冬天,他借口天暖不结冰,不再运冰储藏。到一八二八年,一切奢侈品全被禁止使用。格拉斯兰公馆处处精打细算,而且无人加以反对。主人在妻子身边度过的三年中,在她督促下严格遵从医嘱,脸上的病有了好转,这时面色比过去更红,疙瘩更多。生意做大了,小伙计和主人当年一样,荣升为出纳员,格拉斯兰家的重活只好再找个奥弗涅人来做。这样,结婚四年后,这个那么有钱的女人连一个埃居也不能支配。继父母的吝啬之后是丈夫的吝啬。格拉斯兰太太直到行善受到妨碍时才懂得金钱必不可少。

  一八二八年初,韦萝妮克恢复了当年曾使昔日坐在旧城街老房子窗前的天真少女显得多么动人的健康体魄;但这时她获得了丰富的文学知识,既善于思索,又善于谈吐。真知灼见给她的容貌添上几分深奥。她熟悉世上的琐事,穿戴入时,风姿绰约。这一时期,当她偶尔在某家的客厅里重新露面时,她不无惊讶地发现周围的人对她十分敬重。这番敬意和这种接待得之于两位代理主教和老格罗斯泰特。主教和几位要人得悉这女子生活如此高洁不彰,行善如此频繁不辍,称她为虔心诚意之花,美德芬芳四滥的香堇①。于是,在格拉斯兰太太全然不知的情况下,出现了对她有利的反应,这种反应由于酝酿缓慢,反倒更持久,更牢固。

  ①依照西方习俗,香堇是谦逊的象征。

  舆论的大转变给韦萝妮克的客厅带来了威望,从这年起城里的上层人物便趋之若鹜,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这年年末,年轻的德·格朗维尔子爵被派到利摩日检察院出任代理检察官,人还未到,外省对所有巴黎人事先制造的名声早已传开。子爵抵达几天之后,在一次省政府的晚会上,他回答一个相当愚蠢的问题时说,全城最可爱、最有才情、最卓越的女子是格拉斯兰太太。“说不定她也最漂亮吧?”税务局长的妻子问道。——“在您面前我不敢承认,”他反唇相讥,“我对此有怀疑。格拉斯兰太太的美丽不应引起您丝毫的妒意,它从不在大庭广众之中显露。格拉斯兰太太只对她爱的人露出美貌,而您对所有的人都是美丽的。格拉斯兰太太的心灵一旦受到真正热情的推动,脸上便流露出一种表情,使她面目改观。她的容貌有如风景,冬天凄凉,夏天优美,世人看到的将始终是她冬天的容貌。当她和朋友们谈论文学、哲学或她感兴趣的宗教问题时,她兴奋起来,骤然间变成一位美貌绝伦的陌生女子。”这番表白,有过去韦萝妮克从圣餐桌回来时变得极为美丽的现象作根据,在利摩日引起了轰动,这位据说日后将稳坐代理检察长交椅的新任代理检察官,一时在利摩日扮上了主要角色。在外省所有的城市里,一个地位比别人高几级的人总要在或长或短的时间内变成众人着迷的对象,这种迷恋有如三分钟的热情,使一时受到崇拜的人上当。正因为社会好恶无常,所以才有这些县城的天才,怀才不遇的人士,以及他们不断受到怀疑的虚假优越。被妇女捧为时髦人物的男子常常不是本地人,而是外乡客;但对于德·格朗维尔子爵的钦佩却难能可贵地没有弄错。格拉斯兰太太是这个巴黎人唯一可以与之交流思想、谈天说地的人。代理检察官抵达几个月后,韦萝妮克的举止谈吐中与日俱增的魅力吸引了他,于是他向杜泰依长老和城里几位杰出人物建议到格拉斯兰太太家玩惠斯特。韦萝妮克每周有五天接待宾客;她说想为家里空出两天时间来。当城里仅有的几位卓越的人士聚集在格拉斯兰太太周围时,另有几个人也乐意与她交往,以证明自己有才气。

  韦萝妮克接纳了三、四位卫戍部队和参谋部的出色军人。客人在她家思想不受约束,大家虽无约定,但都遵守高雅社会的规矩,对圈外人绝对守口如瓶,因此韦萝妮克在接纳渴望有幸与她结交的人时条件极为苛刻。城里的妇女不无嫉妒地看到格拉斯兰太太身边聚集着利摩日最有才智、最可爱的男子;由于她老成持重,权力就越发深广;她接受了四、五位外乡女子,她们和丈夫从巴黎来到此地,对外省的飞短流长十分厌恶。倘若有个不属于这个杰出人物圈子的人来访,常客们立即心照不宣地改换话题,说些鸡毛蒜皮的事。格拉斯兰公馆因而成为思想高超的人在外省生活的沙漠中消烦解闷的绿洲,热爱政府的人可以开诚布公地谈论政治,而无须担心有人把他们的话传出去。大家巧妙地嘲讽一切值得嘲讽的事,人人脱下职业的外衣,袒露出自己的真实性格。就这样,一八二八年初还是利摩日最默默无闻的女子,被视为无能、丑陋、愚蠢的格拉斯兰太太,这时变为全城首屈一指的人物,妇女界最有名望的人。上午谁也不来看她,因为人人了解她行善的习惯和参加宗教仪式的守时;她几乎总去望第一场弥撒,以便按时伺候毫不守时的丈夫用午餐。格拉斯兰终于在这件小事上遵从了妻子的习惯。他从不放过夸奖妻子的机会,认为她十全十美,不向他提任何要求,他可以积聚金钱,在生意上施展才干;他打通了与布雷札克商号的关系,在商业的汪洋大海上徐徐向前行驶;由于利欲熏心,他始终以平静而令人陶醉的狂热关心着投机交易,犹如赌徒们专注地看着赌台上发生的件件大事一样。

  直至一八二九年初这段幸福的时光里,格拉斯兰太太的美貌在朋友们眼中达到了不同寻常的程度,其原因始终无人解释清楚。蓝色的虹膜象花朵一般张开,缩小了褐色的瞳仁,仿佛沐浴在水汪汪的、忧郁而含情脉脉的微光中。她的前额被回忆和幸福的思绪照亮而变白,如同黎明时分的屋脊,面部轮廓经过内火的锤炼变得纯洁无瑕。作为肝病——性情刚烈或心灵受苦、感情受挫的人的疾病——初起征兆的红褐色调从脸上消失。鬓角焕发出惹人喜爱的光采。最后,人们时不时能看到一张天使般的脸,它仿佛出自拉斐尔笔下,过去疾病曾在这张脸上结了一层硬皮,如同时光给这位大师的画蒙上一层污垢。她的手似乎更为白净,肩膀变得丰满圆润,优美活泼的动作更显出柔软腰肢的婀娜妩媚。城里的女人们指控她爱上了德·格朗维尔先生,这位先生的确正向她大献殷勤,但韦萝妮克以自己对宗教的虔诚筑起了一道防线。代理检察官公开表示对她的仰慕,沙龙的常客们对此确信不疑。教士和机智的人猜得不错,年轻法官爱慕格拉斯兰太太,她对他的情意却未超出应有的界限。她借助最虔诚的感情进行自卫,使德·格朗维尔子爵感到厌倦,小圈子里的挚友们知道,他与一些轻佻女子过从甚密,但这并不妨碍他对美丽的格拉斯兰太太——这是一八二八年利摩日人给她的称号——始终如一的景仰和崇拜。眼光最敏锐的人认为,隐秘的快乐改变了韦萝妮克的面容,使她在朋友们眼中显得更迷人。任何一个女子,哪怕最笃信宗教的女子,当她被人追求,当她终于心满意足地生活在与她思想合拍的环境中,尝到与人交流思想、驱除生活中烦恼的乐趣,享受到身边聚集着可亲可爱、受过教育的男子、越来越依恋她的真正朋友的幸福,这时她就会体验到这种隐秘的快乐。要参透韦萝妮克压抑在心灵深处的野性的豪气和平民的力量,或许需要出格拉斯兰公馆的常客们眼光更深邃、更敏锐或更多疑的观察家。朋友们有时撞见她凝神沉思,但他们个个知道她心里盛着许多苦难,上午想必了解到许多痛楚,进入过罪恶的渊薮,在那里恶行因作恶者的天真而令人惊骇;不久后升任代理检察长的代理检察官常常责备她有时行善不当,他掌握轻罪预审的秘密,法院认为她的某些善举鼓励了一些正在酝酿的罪行。“你需要钱送给穷人吗?”这时老格罗斯泰特便握住她的手说,“我做你行善的同谋。”“不可能让大家都有钱啊!”她叹了一口气答道。

  这年年初发生了一件事,后来整个改变了韦萝妮克的内心生活,也完全改变了她楚楚动人的面部表情,而变化后的韦萝妮克更使画家们的兴趣增加了千百倍。格拉斯兰为自己的健康担心,不愿再住底层,使妻子大失所望,他上楼来与妻子同居,并进行治疗。不久在利摩日便传出格拉斯兰太太怀孕的消息;她亦喜亦忧,使朋友们大为关切,他们猜到尽管她是个贤淑女子,但与丈夫分居时感到很幸福。自代理检察长拒绝娶利穆赞最富有的女继承人而向她大献殷勤之日起,或许她曾希望有更好的命运。从此,那些在两盘惠斯特牌戏之间刺探感情与财产的老谋深算的政治家们怀疑法官与少妇曾寄希望于银行家的病体,而她怀孕一事几乎使这个希望化为泡影。韦萝妮克在这段时期心绪不宁,为第一次生育惴惴不安,而据说人近中年生头胎还有危险,因此朋友们对她更为关心;他们个个殷勤备至,向她表明他们的友情多么炽烈牢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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