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朱贞木 > 铁汉 | 上页 下页


  人们从街上一瞥而过,瞧出他和往常大不相同,以为他受了人家的气。其实老铁这时耳听着城外震天的哭骂声,心想着县官和劣绅们的无耻行为,不禁悲愤填膺,怒焰上腾,又把他当年豪迈的素性,激发起来,心里只想杀几个人,出这口怨毒之气。可是他已届中年,饱尝了家破国亡的沧桑之劫,怒火虽然往上直升,自己还和自己较劲,极力想把这般怒火压下去,没有第二个法子,只好把钳在铁砧上烧得通红的那块顽铁,当作了县太爷和劣绅们,健膊一举,当的一声锤了下去,嘴上便切齿咬牙地骂一声“混账”!或者低喝一声:“妈的!总有一天,要你们的狗命!”

  他这样打一下铁,骂一声,非但压不下胸中一股怒火,反而越骂越有气,他的打铁房又紧靠着北城根,北城外灾民聚得最多,连金台观山上山下都挤满了哭嚎的灾民,突然他又听到城外灾民们,众口同声地大喊着:“城内的老乡们,你们劝劝县太爷积德修好吧!”

  这一声喊不要紧,老铁可真受不住了,猛地一声大吼,左手铁钳上一块红铁,连铁钳向门外一抛,右臂把长柄铁锤一挟,腾的一个箭步,窜到街上,左右邻居都惊得蹦出屋来,乱喊着:“老铁!你发的什么疯!?你要干什么?”

  老铁真像疯了一般,邻居的喊声,满没入耳,瞪着一对弩出的怪眼,飞一般向北城门洞奔去,北城的城门当然也紧紧地关着,而且还加上一具大铁锁。城洞内由一位巡检,带着几个士兵守着,一瞧老铁大踏步奔来,大家平时也认识他,那位巡检还不防他有甚举动,迎着他喝问着:“你来干什么?我知道你气力不小,你想讨点赏,最好上城帮点忙去。这儿没事,用你不着……”

  一语未毕,老铁已奔到他的面前,铁锤一举,卜托一声,那位巡检连啊哟一声都没喊,脑浆崩裂,往后便倒。

  巡检身后几个士兵齐声惊喊,吓得没做理会处。老铁却不愿杀他们,右臂依然挟着铁锤,左臂一抓一掷,把几个士兵像稻草人似的,掷在城脚旁边,赶到城门近处,举起铁锤,当的一下,便把那具大铁锁打落地上,铁锤向地上一放,左右开弓,两臂齐力,吱喽喽一声响,便把两扇紧闭的城门开大了,一伏身,捡起铁锤,腾的跳出城外,跳上一个土坡,举着铁锤,大声喊道:“城门被我弄开了,你们快进城,找那混账县官儿说理去!”

  他这一嚷不要紧,城外高高低低遍地站着的灾民们,山崩地裂的齐声大喊:“进城呀!进城呀!”挤在城门口近处的人民,已经有不少抢进城去,只要有几个大胆的先抢进城,后面的人们,便像汹涌的波涛,向城内滚滚而进,宛似一条人流,从城门洞内灌了进去。

  城墙上的军健们分守四城,人数原不多,下面有人斩关落锁,放进一股人流,城上的守军们还有点莫名其妙,只要城门一开,这样汹涌的人流,凭这少数的军健,再也无法阻挡,反而悄悄的溜掉了。

  城外土坡上站立着的老铁,这时却觉得胸中奇畅,一股怒火顿时消释得干干净净,一动不动的眼瞧着无数灾民,汇合了一股人流,如水归壑般注入城内,觉得这是一个奇观,而且这个奇观是由自己一手造成的。至于这股人流注入城内,发生如何变化,他根本没有转念到,连他自己在这时,是否随流返进城内,再去叮当叮当的打铁,也没有在心里转一转。只自己欣赏着,这股伟大的人流,是自己办的一桩痛快的事。

  北城的人流一灌入城内,东、南、西三面的守城军健顿时发生了动摇,立时有人扒进城来,一样的斩关落锁,推开城门,灌进了三股人流。

  这样每一道城门都灌入了一股人流,城内立时沸天翻地的闹得一团糟。进城的四股人流,没有组织,没有统率,身上缺衣,肚内缺食,外加汇合着一股冲天的怨气,一进城内,当然要像野火一般燃烧起来。

  首先遭殃的,当然是该死的县太爷,火光冲天,一座县衙立时成了灰烬,大约连县太爷的尸首也化了灰;次之便是阔绅富商的大宅门,像洗过一般,抢劫一空,然后也难免播及到居民店铺。

  这时宝鸡城内像开了锅一般,整整闹了一夜。到了天亮时分,涌进城内的灾民,个个欢天喜地,呼啸出城,依然变成四股人流,分向四门滚滚而出。不过进城时个个衣薄身饥,这时个个都衣上加衣,穿得臃肿不堪。凡是可吃可爱的东西,扛的提的,甚至合力抬着走的,都随着四股人流而去。

  这一夜,宝鸡城内遭了一场空前大劫,算一算罪魁祸首,不是饥寒所逼的灾民,也不是见义勇为、斩关落锁的老铁,依然是那位汉军旗人的县太爷,和几个朋比为奸的劣绅们。不过晦气了一般良善的普通民户,无法避免池鱼之殃罢了。

  城外的灾民饱掠而归,四城停止了哭嚎咒骂之声,城内却遍地呼妻觅子,哭爷啼女,一场伤心惨目的浩劫,一片悲天愤地的哭声,不在城外,却在城内了。到了中午时分,南城外角声鸣鸣,蹄声得得,从大散关赶来救应的二百骑兵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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