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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文正公文集卷二


  君子慎独论

  尝谓独也者,君子与小人共焉者也。小人以其为独而生一念之妄,积妄生肆,而欺人之事成。君子懔其为独而生一念之诚,积诚为慎,而自慊之功密。其间离合几微之端,可得而论矣。

  盖《大学》自格致以后,前言往行,既资其扩充;日用细故,亦深其阅历。心之际乎事者,已能剖晰乎公私;心之丽于理者,又足精研其得失。则夫善之当为,不善之宜去,早画然其灼见矣。而彼小人者,乃不能实有所见,而行其所知。于是一善当前,幸人之莫我察也,则趋焉而不决。一不善当前,幸人之莫或伺也,则去之而不力。幽独之中,情伪斯出,所谓欺也。惟夫君子者,惧一善之不力,则冥冥者有堕行;一不善之不去,则涓涓者无已时。屋漏而懔如帝天,方寸而坚如金石。独知之地,慎之又慎。此圣经之要领,而后贤所切究者也。

  自世儒以格致为外求,而专力于知善知恶,则慎独之旨晦。自世儒以独体为内照,而反味乎即事即理,则慎独之旨愈晦。要之,明宜先乎诚,非格致则慎亦失当。心必丽于实,非事物则独将失守。此入德之方,不可不辨者也。

  原才

  风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民之生,庸弱者,戢戢皆是也。有一二贤且智者,则众人君之而受命焉,尤智者所君尤众焉。此一二人者之心向义,则众人与之赴义;一二人者之心向利,则众人与之赴利。众人所趋,势之所归,虽有大力,莫之敢逆。故曰:“挠万物者莫疾乎风。”风俗之于人之心,始乎微,而终乎不司御者也。

  先王之治天下,使贤者皆当路在势,其风民也皆以义,故道一而俗同。世教既衰,所谓一二人者,不尽在位,彼其心之所向,势不能不腾为口说,而播为声气。而众人者,势不能不听命,而蒸为习尚。于是乎徒党蔚起,而一时之人才出焉。有以仁义倡者,其徒党亦死仁义而不顾;有以功利倡者,其徒党亦死功利而不返。水流湿,火就燥,无感不雠,所从来久矣。今之君子之在势者,辄曰:“天下无才。”彼自尸于高明之地,不克以己之所向,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而翻谢曰:“无才。”谓之不诬可乎?否也。十室之邑,有好义之士,其智足以移十人者,必能拔十人中之尤者而材之。其智足以移百人者,必能拔百人中之尤者而材之。

  然则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非特处高明之地者然也。凡一命以上,皆与有责焉者也。有国家者,得吾说而存之,则将慎择与共天位之人,士大夫得吾说而存之,则将惴惴乎谨其心之所向,恐一不当,而坏风俗,而贼人才。循是为之,数十年之后,万有一收其效者乎,非所逆睹已。

  唐镜海先生七十生日同人寄怀诗序

  善化唐太常先生以道光丙午致仕还湘。明年,年七十矣。五月七日,实初度之辰。六安吴君廷栋始为寄怀诗,略寓诗人戬榖俾臧之义。既而师宗窦君垿及某君、某君皆踵为之。凡得诗若干首,太抵惜继见之不可常,颂长者之多祉。先生之姊子黄君兆麟与其弟倬,命国藩为之序。

  窃尝观古之君子,其载德而荷道者,必有人焉帅而掖之,而后后者有所阶而进;必有人焉辅而翼之,而后前者有所托而传。水非水而不续,人非人而不承。盖桐乡张考夫先生之兴,则有凌渝安、何商隐、沈石长诸子为之附;太仓陆道威先生之起,则有盛圣传、陈确庵、江药园诸子为之与。二先生之为道,至寂寞也;而诸子者相从于太羹元音之际,殆于遁世不见称而无怨,彼各有其志尔。唐先生之内召为太常卿也,以道光庚子僦屋于内城之西南,分听事四之一为读书之室,袤得周尺之步,广半步耳。自国藩之修候,或月一至,或再三至,未尝不见先生手一编,危坐其中。他人见者亦然。此所谓寂寞者非耶?民之情,好声利而恶淡泊。浅者趋死禄仕,深者博文多艺,猎取浮誉,亦足以降其好胜之私。先生为外吏二十年,萧然无资积以自存,即当世之所谓迂阔,而其为学也,又惟自治其身心之急,或不沾沾于文艺之短长。以故士之骛才技而竟声称者,亦罕过而勤焉。而吴、窦诸君子独相寻于淡泊,究道而考德,夙参而莫造。既其违离,而作为诗歌以抒怀想。斯岂曩者凌渝安、何商隐及沈、盛、陈、江之畴耶?何其笃也!

  自明代以来,年齿至五十以上,则人多为诗以祝之,谀媚殆于亡等。又有所谓寿序者,余昔书归有光文集,己痛诋其陋,其他则又不足讥。今诸君子既舍声利而别有所尚,而其为诗又约旨敛辞,颂无溢量,岂不本末并茂,不与人人同科者哉?于是毕读而序之。世有达于文体之君子,庶终览焉。

  黄矩卿师之父母寿序

  国家岁值大庆,必推恩群下,褒及所生。而吾师昆明少司马黄公,以乙巳覃恩,得封我太公通奉大夫,太母太夫人。越二年,丁未,太公寿八十,太母亦七十有四。是岁春初,天子以海内清晏,太和翔洽,必有人瑞以润色休嘉,诏问一二品大臣有亲年八十以上者,有司以闻。于是协揆潍县陈公、司马江宁何公、仓场侍郎新城陈公之母,司空滨州杜公之父及吾师之父母,并以遐龄,上彻天听,赉劳有差。其三月,为太公揽揆之辰。黄公称觞京邸,以扬家庆,而铭君恩。门下士相与言曰:“陈、何诸公仅有母,杜公仅有父,因其所庆或触所恤。独吾师以名儒位九列,而二亲大年,宾敬不衰。计德度祉,当世无双。吾辈宜以文纪其盛,且遥致私忱于太公,若鞠奉斝者。”乃以诿国藩。国藩伏思,自宋景濂以寿文入集,厥后踵为之者,大抵甄叙行能,终以谀颂。

  虽以归有光、方苞之博通,不能洗此陋习。夫无故而叙述人之生平事迹,与无故而贡人以誉,二者皆达于文者之所讥也。惟因事而致其敬,相与为辞,以示不忘,则古多有之。其为辞也,贵约而韵,质而不蔓,君子尚焉。吾师自总角以逮服官,壹秉庭训。其初入学,则督之以讨源之功,先本而后华。及视学四川,无日不面戒之:弊孔之难塞,士之十拔而虞一失。官京朝,无时不寓书而申儆之:富贵之靡常,职思之不可须臾陨。故吾师仕卿贰而不骄,年五十而恂恂有弟子之色,未始非庭闱警敕之所致也。今太公太母岿然为天下大老,亲见其子为圣主所毗,道德文章,冠冕人伦,其娱乐盖可度而知。而吾辈出门下者,独摭其教子之大节为之祝词,以托于因事致敬之义。此固吾师所深愿,谅亦太公所许而不甚者已。于是及门各献祝辞,而国藩为之唱,且为序之。诗曰:

  我皇膺运,膏流滂溥。诞降醇耆,庞眉俣俣。实育公孤,陈何与杜。维我黄公,有恃有怙。怙也园绮,恃则孟桓。帝褒厥德,天露有溥。春回南诏,日永长安。仙酝三爵,僚采同欢。

  文小南之父七十生日寿诗序

  道光二十有七年五月上旬,为衡山荻堂文先生七十生日。嗣君小南以农部入赞枢垣,先二岁,迎养京师。至期将觞宾于邸第,以博堂上一日之欢。于是乡之人官辇下者,各为诗篇以致颂祷。奚斯歌鲁,麦邱献齐,幼之祝长与下之祝上,其谊一也。既成册,以授国藩而嘱序焉。

  窃尝维人之所以久视于世,大端有二:一者所践甚厚,居能移气,传所称“取精多,用物宏”,亦自足延历岁年,彼得之天焉者也。一者履孝蹈友,至行纯备,其精力不使敝于亡等之欲;其惠气所迓,亦自以贞于永久。此古守身之君子所从事者也。外是二者,则滔滔凡民,天下皆是。贸焉以生,懵焉以长,积日既多,亦不得不谓之修龄。要之,无讥焉耳。先生总角孤露,公私赤立。非自营不得晏食,非自愤不得就学。其所践之不厚,而不克一日为贸焉以生之凡民,亦可知矣。先生茹艰渍苦,痛绳子学。奉母之教,事有命虽大不濡,过有敕虽细不贰。既而饩于学官,贡于成均。母王太宜人每告人曰:“吾寡居四十年,所堪报地下者,有子克家耳。”方赠君琴台翁之弃养,先生甫四岁,有弟二龄耳。先生既绩学发名,而弟郁悒不得伸,又以脱略损资产。及其逝也,先生尽偿其责,恤其嫠,而再以己子嗣焉。由此观之,所谓履孝蹈友,至行淳备者非耶?《洪范》曰:“不协于极,不罹于咎,皇则受之。曰:予攸好德,女则锡之福。”如先生之孝友淳备,岂直不协吉,不罹咎之谓哉?殆所称好德而宜锡以福者矣。然则先生迪嘉离祉,而小南之食报无涯,又何疑哉?国藩固亦凡民之贸焉生,懵焉长者。因缘际遇,忽不自知所践之已厚。尘埃扰扰,敝精从欲;每睹先生之容,未尝不内恧而兴企也。故于乡人之为祝诗,辄为推明致此之由,又以卜方来享年之未有届,为序其略如此,亦别为诗以附于后。诗曰:

  昔我妇翁,衡之欧阳。屡道先生,宜表宜坊。我来日下,实交哲嗣。修谒长者,渊乎玉粹。强圉之岁,星焕南弧。下烛兰戺,朗映中枢。大斗分颁,众宾醉止。各摛祝辞,用介繁祉。

  何母廖夫人八十生日诗序

  道光二十有七年六月上旬,吾乡道州何母廖夫人八十生辰。宫太保文安公之良配也。先期乡之人语国藩曰:“子夙陋明季文士遇人生日,辄以谀词相混,为不达于属文之律,既闻其说矣。窃闻古者因事致敬,则相与为辞,以笃不忘。鲁侯作《宫》,奚斯有颂;晋献文子成室,张老有祷。施之少者,有冠礼三加之辞;施之老者,有祝鲠祝噎之谊。及敦彝款识,亦往往祈以永命万年。盖前以表德音,后以敕方来,诗人之教也。今太和翔洽,人瑞蕃臻,而夫人以淳朴之德,克享遐龄,乡之人相与作为祝辞,托诸因事致敬之义,不亦可乎!”国藩曰:“其可。虽然,君子于其所尊敬,不敢为溢量之语。故诗人《戬谷》、《俾臧》诸篇,其称之也质,其祈愿也无奢。今吾人欲托兹义,则搞辞之敛侈,可勿审诸?”

  盖夫人之归何氏,家微也。文安公陋巷孤贫,贸力以食。昼而授徒,宵而自绳于学。春而出,长至而不归。家中有无,壹委夫人。夫人缀畸缉断,公私井井。厚其亲以及其所爱,无或不丰。坚忍其身,以及其子,无或不啬。尝挛生二子,越三日而襁儿出汲,即子贞编修与其仲弟也。又尝负儿入山采薪,竹萌拂左目,迄亦废视。艰穷之境,殆非人履。而夫人泰然无不自得。迨文安公及第,以命服迎之入都,而守约帅初不变。既而公位尚书,天子倚如柱石,屡司文柄,门下士且盈千。编修昆季先后列甲乙科,诸孙蔚然兴矣。而夫人卒帅初不变,非布衣不御,非粗粝不甘。盖余得之见闻者如此。

  夫称述艰难以慰膺者而饬无穷,君子之义也。贡人以谀而长溢志,亦非君子所宜出也。以文安公创业之劬,而夫人承之之不易,推察受福离祉之由,亦岂惟型吾乡哉!虽风天下可矣。然则撰拟祝诗,附诸古义,以博长者之娱,而与编修昆季相劭勉者,宜在于此,不得在彼。于是乡之人各赋一诗,别缮为册,而国藩和之,且次其语而为之叙。诗曰:

  九疑南奥,有濂一溪。在宋嘉祐,大贤所栖。阅祀七百,闳儒缵烈。光辅圣清,为天喉舌。虽是闳儒,遭家未肥。舒屯倚困,爰有淑妃。宛宛女宗,亦班亦姑。百蘖在尝,日甘如蜜。台星虽闷,婺女孔明。晖泽四濩,宜曜宜康。亦有似君,三馆之特。开阁觞宾,以声母德。有酒如池,有羞孔时。四筵尽釂,各补笙诗。

  黎樾乔之兄六十寿序

  国家岁逢大庆,嘉与臣下,既褒扬其所生,又令私其尤戚者。得推己所宜膺之封以貤封之。所以广仁播谊,至无已也。

  道光二十五年,皇太后七十万寿。天子大孝锡类,凡一命以上,无不得曲展私亲。吾乡黎樾乔侍御,既荣其先人,因谢己所宜膺者,封其伯兄梅村先生为中宪大夫,兄嫂为恭人。明年,函锦轴赍至其家。又明年,梅村君六十生日,侍御谋所以笃兄欢者,乃放苏氏兄弟以诗相寿之义,自为一篇,以寓祈祷。又丐乡人之老于文者各赋一章,为老人光悦。既缮册,以授国藩而命序焉。且言曰:“吾兄天性朴诚,少依王父,娴笃幼仪,王父弃养,虽丱也,哀毁如成人。及事二亲,虽老也,爱慕如婴儿。亲有所欲,不以贫而不致;诸弟有所求,不以琐而不谋。与人无贤愚,一饮以和。里有争构,一谕以理。初若难释,徐亦枝开节解,怗然各退。故自家之子姓,乡邻之众寡,无不沐其诚,服其直。所之亦之焉,有役则趋焉。吾嫂陈恭人祗顺劬恭,群女师慕。”盖侍御为余述者如此。

  近世以来,士大夫相与为县遁之言。县遁者,设与之论东方,则泛称西事以应之,又变而之北,或变而之南。将东矣,则诡辞以遁之,虚悬其语而四无所薄,终不使其机牙一相抵触。友朋会合,咨寒而问暄,同唯而共诺,漠然不能相仁。臣下入告,则择其进无所拂,退无所伤者言之。一有不安,终不敢言。一时率为孤县善遁之习。背怨向利,所从来深已。往者辛丑、壬寅之际,海国不恬,侍御日夜忧维,倾智倒虑,思效片语以补万一。国藩颇感其诚,又嘉其直。今即侍御所称梅村君者观之,以里巷雀鼠之小怨,无关于己之端,且竭诚以行直道如此,况于身有言责而目击艰大者乎?昔司马相如让巴蜀之民不能急公冒义,而归咎于父兄之教不先。然则侍御慷慨朴质之风,亦可知其所自来矣。君之仁于乡者如彼,教其弟子以施于邦国者又如此。其造福于物,盖未有量。岂论区区一身之康强久视者哉!余善侍御之寿其兄有道,既推明其所以,而因以旁及乎薄俗之不可常,使览者有警焉。

  钱塘丁烈妇墓表

  道光二十有七年十月,钱塘丁士元图其五世祖妣烈妇周安人之墓道,又谱其世系,述其节行,踵吾门而告曰:“士元之五世祖妣李氏,《南疆绎史》曾以掇之《列女传》者也,实以顺治初殉难,今二百载矣。维茔域有下窆之石,不克宣刻事迹,暴诸道路,惧终将晦湮,且无以兴敕世世子孙。先生,天下之夙于文,如不余屏,请为文扬之墓。是宠施吾族而厚吾先世以不朽也。”国藩礼辞不获,则谨次丁氏之系,烈妇之畸行与圣朝旌显幽微之义,有颠有委,以激懦者。

  其语曰:丁氏之别子居山阴者曰际龙,世农也。其元孙曰瑞南,始为贾杭州,是为烈妇之夫。烈妇生而笃孝。其母患心痛绝急,或称海上方,指血和药可立已。烈妇则尽刺十指,剂血以进,病良已。瑞南既贸迁于杭,家中有无,壹仰烈妇。裁冗而缉匮,赢事而缩食,秩如也。顺治三年,我大清兵下绍兴,土贼乘间四出焚掠。烈妇挈二子奔窜,贼数规之。烈妇度终不得脱,乃以二子付族属之老成者曰:“以累若,襁归儿父,吾不可为贼辱!”遂自投水。贼追救之,不殊,凡三溺乃绝。年二十有三岁。瑞南在杭,闻难奔焉。三日矣,尸不腐,蚊蚋不集。其卒以六月四日,天盛暑也。瑞南悼妻之义死,痛土贼之兽心,曰:“孰不可居?又奚为于故里?”遂占籍杭州。前烈妇所挈窜之二子,长曰聘贤,季曰茂卿。至是茂卿始为钱塘人矣。其后百有数载,至乾隆十四年,孙可学上其事于朝,乃蒙恩予旌表。又数载,以可学官某官,赠烈妇为安人。又九十载,至道光二十五年,烈妇之裔孙士元以进士入翰林,丁氏寝寝昌大矣。维明季之乱,匹夫匹妇蹈死如归者,所在多有。而食禄者往往濡忍不决,或偷活无几时,旋亦周章就毙等死也。血气之躯,非必久长不敝之物也。彼独须臾不审耳。人固有断不可不慎之须臾,如烈妇之光显,岂须臾也哉?亦且长久焉尔!

  广东嘉应州知州刘君事状

  曾祖永昌,皇赠武功将军。祖开泰,康熙甲午科举人,皇赠武功将军。父文灿,雍正甲辰科武进士,山东兖沂镇总兵。君讳廷楠,字让木,河间献县人,县学廪生。乾隆四十五年举于乡,五十二年丁未成进士。

  时大学士和珅当国,有中贵人与君同里同姓,来告曰:“相国知子,欲一燕见。能往,吾导子,词曹可致也。”君谢不能,卒以知县归班候选。嘉庆二年谒选,得广东信宜县。明年之官。五年摄惠州河源县事。河源蓝阿和、博罗陈烂屐四、永安曾鬼六,聚徒煽乱。君至县三月,即擒阿和。且请于惠州知府伊秉绶及总督吉庆曰:“陈曾不靖,时日久矣。今阿和就擒,翦其左翼。贼所负恃,以罗浮山为窟耳。若裹粮入山,穷力四捕,陈曾可弋也。”不听,后二年遂有陈烂屐四、曾鬼六之乱。总督饮鸩死,知府拟遣戍,而君以前请得不坐。

  六年量移潮州揭阳县。揭亦剧邑也,莠民何阿常、李阿七倡为天地会,联八十余乡,分为两股,各二万人。君单骑赴贼中,以编查保甲为名,暗图其山川形势,出入门户。夜宿贼巢,示以不疑。八年正月二日,率兵讨阿常。贼徒七千人,屯于赤岩头。我兵裁五百,去贼五里而营,夜闻吹螺四面。众哗曰:“贼至矣。”君令曰:“敢动者死!”于弁中设子母炮,佐以鸟枪,近则发击之。翳人与火,阒无声影。贼不知虚实,竞引去。旦日率所部登山,适会他军亦至,乘胜追奔,焚贼三巢,阿常投首。阿七闻之,益纠余孽谋再举。君从健卒六十余人,四昼夜驰行九百里,追及长乐,擒之。其年八月,又擒海盗姚阿麻。于是有送部引见之命矣。

  大抵岭以南,物产蕃阜,风气殊于中土。诸洋互市,瑰货日至,奸民逐利,起徒手至百万者往往而有。奇技妖物,旁出不穷。乾嘉之间,淫侈亡等矣。犹有不逞之徒,乃为盗贼以自恣。小者劫夺,大者叛乱,穷则入海亡命。为吏者莫敢谁何,苟以讳饰偷安,群盗无惮,日以充斥。故君官广东,所至以缉捕为先,而大吏亦倚君如左右手。引见之命既下,大吏以捕务孔棘,留不得行。又二岁,剿获朝阳郑阿明,陆丰李崇玉,乃行。阿明会匪众号四万人,崇玉海盗号二万也。入见,以功升知州归,复任揭阳。

  十四年,徙知南海县。是时,两广总督百公龄,治尚威猛,惩刈奸宄。夜半,召君入密室,告曰:“吾欲有所缚,子能之乎?”君曰:“何也?”百公曰:“洋商吴阿三。”阿三者,大猾,资积巨万,多干国纪。君归,寅夜部勒胥役,不告所之,曰:“从余行。余日取,取之;曰斩,斩之。”至,破门擒阿三。比还署,关说者数辈,赂金三万。至鸡鸣增五万,平明十万。不可,卒致阿三于法。

  张保之寇海也,自嘉庆初年始也。后与其党郭学显内噬。学显来降,保亦思归义,首鼠进退。百公欲遣使纳降,君请行。百公曰:“多与尔卫。”辞曰:“彼真降,使者无害;其伪也,虽卫何益?”从二仆,棹小舟,径至海口。贼数百艘,交刃成列。保出,众叱曰:“跪吾王。”曰:“吾天子命吏,岂屈若曹?且编民之不得,何王也?”即睨保曰:“吾以女为海上豪杰,乃效匹夫,怒目恐人。刘某畏死者,不来此矣。”保立起揖。君即屏左右,因语之曰:“十年来,粤中巨寇若蓝阿和、何阿常、郑阿明之属,海盗若姚阿麻、李崇玉,今有存焉者乎?”保默然曰:“亡有。然今且奈何?崇玉以杀掠平民之故,尚伏天诛;况保纵横海上十余年,杀二总兵、一参将、三游击,罪在不逭。今弃众内首,则鱼肉耳。”曰:“汝何虑之浅也!朝廷并包海外,荒纇萌生,削逆育顺,以劝来者,犹惧不继。若革面自效,不訾之庆也,学显贷死,有明征矣。且知莫大于知几,行莫亏于食言,祸莫酷于杀已降。女视刘某岂诱人徼功者哉?吉之与凶,在此须臾。”保再拜谢曰:“谨受教。”乃泣送君归。七日,而张保降。

  十九年,补嘉应州知州,嘘枯养瘠,相濡以泽。二十四年,摄廉州知府,简法阜施,一如嘉应。君子于是知君之为政,又能视地强弱,以时其威爱也。嘉庆二十五年,年六十八以卒。予六人:曰凤翮;曰一士;曰凤翼,曰书年,今官翰林院编修;曰逢年;曰其年,今官翰林院庶吉士。谨具历官行义,牒付史馆,俾传循吏者采览焉。

  武会试录序

  道光二十有七年秋九月,武会试外围既毕事,兵部臣以内场考官,请上命臣国藩偕臣王庆云司其事。伏念臣楚南下士,至陋极愚,仰荷圣慈,逾格由翰林洊陟卿陪。负乘之占,夙夜兢惕。复膺简命,承乏于兹,益用廪廪,如不克胜。谨偕臣庆云,悉心核阅,取士如额,恭缮试录,进呈御览。臣例得飏言简端。

  臣闻宋臣张舜民之言曰:“自古守边选将,未必专以攻战为事,要在精神折冲而已。”臣尝深绎其言。若廉、蔺在赵,强秦不敢加兵;魏尚守云中,匈奴不敢南牧。及夫卫、霍、三明之徒,亦威棱四际,所在立功。彼其名将之精神,足以震慑万里之外。而人主之求将,亦以精神感而召之。所谓战胜庙堂者也。自唐宋以后,招致将才,不可必得,乃按图而索骥。于是有武举之科,有武学之额,有赐及第出身之目。宋庆皇间,定武举以策为去留,弓马为高下。禄利之途一开,爪牙之士稍稍骧首。元明以来,循是不废。然上以名求,下之人因袭是名而巧弋之。其以弓马得者,不过挽强引重,市井之粗材,而以策试中者,亦皆记录章句,琐琐无用之学。散论者谓人才之兴,不尽由于科目。理固然也。我朝定鼎以来,威无外。自虎贲宿卫,八旗禁旅,往往有熊罴不二心之臣,肩比而鳞萃。而各行省山泽猛士,又罗之以科举,所以储采干城之选,至周且当。顾循行既久,向之所谓市井挽强、记录无用者,多亦儳乎其中。而臣之所职,又唯校此默写孙吴之数行,无由观其内志外体,与其进退翔舞之节。而欲使韬钤之材之必入于此,不遗于彼,臣诚不敢以自信。独念圣天子神武震烁,臣等凭借宠光,亦足增长刚气,而以精神与多士相感召,庶几廉、蔺、魏尚之辈或出于此。区区之忱,不胜至愿。《传》曰:“同明相照,同气相求”。虽不能必,志之而已。

  送刘君椒云南归序

  圣人之异于众人者安在乎?耳、目、口、鼻、心、知,百体皆得其职而已矣。天之生夫人也,耳职听而目职视,口体职言动,心职思。非所听而滥焉,非所视而淫焉,於官为不法。可以视穷者而吾弗能尽焉,可以听达者而吾弗能尽焉,於官为不称。其於口体心思也亦然。不称者才绌,不法者知而奸之,罪又甚焉。圣人者不轨不耳,不度不目。其自一室之米盐,推而极于天下之大,鬼神之幽,离于人伦,淆于万事。凡视听所宜晰无不晰,凡言动所宜审无不审,凡心思所宜条理无不条而理之。使夫一身得职,而天地万物各安其分,以位以育,以效吾之官司,所谓践形者也。周公之所以为周公,孔子之所以为孔子,其不以此也哉?

  今之君子之为学者,吾惑焉。耳无真受,众耳之所倾亦倾之;目无真悦,众目之所注亦注之。奸视而回听,言不道而动不端。无过而非焉者,曹好所在,而不之趋焉,则不相宾,异矣。为考据之说者曰:“古之人,古之人,如此则几,彼则否。”为词章之说者曰:“古之人,古之人,如此则几,彼则否。”起一强有力者之手口,群数十百人蚁而附之。朝记而暮诵,课迹而责音,竭己之耳目心思,以承奉人之意气。曾不数纪,风会一变,荡然澌灭。又将有他说者出,为群意气之所会,则又焦神悴力而趋之。钧是五官百骸也,不践圣人之形,而逐众人之好,疲一世以奔命于庸夫之毁誉,竟死而不悔,可谓大愚不灵者也。汉阳刘君椒云湛深而敦厚,非其视不视,非其听不听,内志外体,一准于法矣。而所以扩充官骸之用,又将推极知识,博综百氏,以求竟乎其量。余犹惧其敝身心以役於众好也,于其别也,书是以贞之。然余固亦颇涉前二说者之流,而奔命于众好之场者,又因以自砭焉。

  曹颍生侍御之继母七十寿序

  往余读《后汉书·列女传》,窃怪范氏自夸体大思精,而不达于修史之义。盖司马氏创立纪传,以为天地之所以不敝者,独赖有伟人焉以经纬之。故备载圣君贤相、瑰智玮材。谓若而人者,皆以伦次乾坤,法戒来叶。而范氏乃取数女子厕其间,于经世之旨何与焉?且其所载,如桓孟之流,皆门内庸行,无绝特可惊之迹,抑又不足述。私蓄此疑久矣。既而思之,天下者,合亿万家以成天下者也。一家之中,男职外,女职内,其轻重略相等。而女子所处,往往有艰难迫隘。处之曲当,即日用饮食之恒,虽神圣当之,不能越乎其轨。然则妇女有可称述,固不能听其幽隐而不彰。则范氏立篇之意,诚亦不为无见也。

  同年友曹颍生侍御之继母李太恭人,未笄而归赠公禹川先生。归五年而寡处。赠公之仕江西,旅橐如洒。其殁也,责负如山。太恭人尽徼服御,壹偿宿逋。既归榇,堂上老姑年八十矣。欲以夫丧入告,则重伤姑心,乃诡称迁官远郡。外则箴悦事姑,内则椎胸茹痛。其视侍御兄弟,戒敕而违严,逾所生者倍焉;愿望而慰喜,逾自得者倍焉。侍御为词臣,无日不厉以本原之学。官谏垣,巡视辇毂,无日不申儆之以君恩之不易,案牍之不可以漫虑。国藩尝即是求之,岂所谓门内庸行无绝特可惊者耶?抑艰难迫隘,处之曲当,神圣不能越其轨者耶?今年春,为太恭人六十生日。乡之后进、年家之子,相与作为祝诗以致祈祷,而命国藩序其端。

  末世称诵女史,好道其奇特者,或有刲臂徇身之事骇人听睹。而苦节之妇,贞持数十年,冰蘖百端,兢兢细务,反不得与彼激烈者速一日之声誉。参观并论,久暂难易,较然可辨。自范氏创立女传,厥后,晋魏诸史皆踵为之,率以奇特相胜。苟以新耳目而止,而门内庸行,恭俭劬苦,反或置而不道。使高者慕义而过激,常者无称而不知劝,而后知范氏之识犹有见于古圣人正家之大原,而未可深为讥议也。余既承同人之属,为叙述其崖略,而因以明夫至庸至难之道,不事畸异,为修史传列女者训焉。

  杨母张孺人七十寿序

  予既与湘潭袁漱六编修为笃古之交,又申之以婚姻,于是通知其内外戚好与其贤懿长者之行。岁在戊申某月,为编修之妻之母杨母张孺人七十生日。编修来告曰:“往予家居,岁时庆燕,则鞠捧觞为尊者寿。今官挂朝籍,而外姑既耄,不克前献一尊,于心嗛焉。拟为诗一章,遥展私忱,祝其强饮强食,深长难老。使妻之兄弟歌之,以侑其亲。子如韪余,则请为叙述作诗之意而并致之。”对曰:“敬诺。”

  编修遂言曰:“外姑,吾邑张顾堂先生之孙,幼随祖父汾州同知任。张,故巨室也。年二十,归我外舅武陵杨介亭先生。先生之父云斋公官邳州知州,外舅姑并侍官所。邳州君之为政,挈巨厘细,秋毫必躬,倾身从公。凡私家之务,外焉委之介亭先生,内焉委其贤配刘太宜人,而外姑实赞襄之矣。外姑贳姑之劳,代夫之劬,先众手而作,后一家而息。饮馔旨甘,非亲调不以进;囊筐琐杂,非手不以告。由是阖署疏戚必是之为倚,仆婢必是之为服。邳州君既罢官,家湘潭,旋捐馆舍。介亭先生以哀毁得心疾,或旬岁不省人事。而刘太宜人亦以年迈羸弱,不时病作。外姑两侍汤药,夙严莫戒,既烦且殆。未几,而太宜人弃养,介亭先生亦贞疾不瘳,沉废二十余年。外姑饰性笃终,毕虑自支。自药饵以及诸奇珍产,凡可以卫夫之病,亡所不致。自己身以及子女之耆,凡所以损家之故,亡所不啬。盖其行谊之称于人者,大率类此。”

  国藩窃观世禄之家,习佚崇奢,安坐而不事事,其端多起于妇人。孺人以张氏之子,室于杨氏。张氏屡叶承明,青赤之绶数十。孺人祖父皆为外吏,叔父经田巡抚贵州,悫田守衢州,慧田官教谕,而杨氏以宰相尚书之后,华毂高盖,世不绝人。孺人内外名家,履丰荐盛,其势宜日即骄靡。乃悖谨朴懿,壹法乎贫薄远虑者之所为,可谓秉心塞渊,较然拔乎尘滓者也。其膺多福,不亦宜乎!编修之为是诗,亦颇表其履泰思约之德,而推原其寿康之由。故余为叙述大凡,亦以忝居婚媾之末,欲使吾家女子,闻此风范,知所效法焉。

  荆门州学正郭君墓铭

  物有初阜,或啬其终。有馝于后,而窒其躬。陶公之山,潜蟠册载。双雏云兴,咳腾沧海。持铎再徇,当阳荆门。祁祁学子,如饥授飧。刑狱有箴,扇仁孔永。胡德之遐,光不长炳。八龙冈下,斑竹原中。埋我铭语,载奠幽宫。

  钱港肽先生制艺序

  自吾有知识以来,见乡之老成夙学,笃于文律者,恒困顿无以自拔,或终身不得当于行省有司之试。而其所教之子若弟,往往分沾余技,飞腾速化以去。及吾来京师,究询四方魁桀特达之士,其先世多亦不遇。始谓不闷不亨,不诎不信,理则然矣。既深求其故,抑匪直尔也。制艺试士既久,陈篇旧句,盗袭相仍。有司者无以发覆而钩奇,则巧为命题以困之。乖割乎经文,抓析乎片语。由是为文者,有钩联之法,有补斡之方,有仰逼俯侵之患。名目既繁,科条日密。虽过百人之智,穷十年之力,犹不能洞悉其窾郤。及其彻于心而调于手,而齿己日长,少时英光锐气,稍稍衰减矣。而子若弟之濡染焉者,自其未冠,已别开简易于纤仄曲径之中,使其才得以自骋。故前者难而因者易,势固为之也。

  予与乌程钱君仑仙同举进士,同出江阴季公之门。官词曹也,同居于僧舍;使蜀中也,先后同持文柄。间出其尊甫港肽先生遗稿示予,又知两家庭训,所历之艰苦曲折,同者十得八九,而不合者盖寡焉。予之蒙陋,于家大人之学,百不承一。即仑仙文鸣一时,视先生之孤诣覃思,要亦不无少逊焉。故叙先生之文而发其例于此,庶使有衡文之责者,知所措意也夫。

  曹西垣同年之父母寿序

  予自道光乙未,以公车应礼部征,即与同年友曹君西垣相善。时则有若郑君敦谨、邹君振杰、金君树荣、王君永时、邓君庭楠数辈,皆朝夕聚处,醉饱欢虞,意气丰盛。明年,各报罢归去。又二年戊戌,予成进士,假归一载而后还朝。西垣亦再返再上,不常处京师。然予与西垣未尝匝岁而不相遇,在京师未尝五日而不见,见未尝不深语,未尝偶有射志也。夫人情多溺于所同,而蔽其所不见。与野人道岩廊缨绂,则茫然而骇;与世禄之子语米盐艰苦之事,则倦听而思卧。予与西垣皆贫士也。自先世忠厚之积,田家耕织之劬,闾里岁时问遗之状,两家大率相类。故常抵掌称道,弥琐细而弥津津焉。

  西垣之称其亲霁楼先生也,以为勤无隙休,俭无毛弃。推让昆弟,却肥而取瘠;教督孙子,多苛而少贳。称其母柳太孺人也,以为奉事舅姑,勺水必亲尝;鞠育五子,寸缕必手制。皆与吾父母之行,若合符契。以是西垣于诸同年中尤呢好矣。窃尝慨夫世之驰逐于名位者,营营焉而未有已时。予壹不知其指归谓何。方寸之口,一日之需无几,七尺之躯,一岁之靡无几,不必名位而后能给也。而人皆曰:“为荣亲计。”夫亲之所赖于子者,定省甘旨,疾痛苛痒,请席请衽,亦不必名位而后能给也。求而不得,远游迟滞,而父母之年加老焉。至于衰髦,而心思一见其子而口不言者,往往然也,人坐不察耳。国藩窃禄冒利,去家十年。即西垣羁留京辇,亦越七载于兹。此又吾两人所每怀内疚,而未敢须臾忘者也。岁在戊申,西垣以教习宗室子弟期满,天子用为县令,将归觐其亲。适直先生及太孺人六十寿辰,同年郑、邹诸君咸为诗赠送,而嘱国藩序之。予乃追溯夫历年之交契,因概论事亲之道,在此不在彼者,以勖西垣安居而弗出,而志予之愧焉。霁楼先生及柳太孺人闻之,其将陶然而尽一觞也夫!

  王静庵同年之母七十寿序

  国藩尝读《孝经》,窃叹仲尼所称之孝,与今之为人子者之从事,则不侔矣。其言自天子以至庶人,其为道各不同。盖古者,诸侯世国,大夫世家。士之子恒为士,农之子恒为农。贵有常尊,贱有定等。是以人各安其分而事其亲,而无敢妄干,后世以制科爵人,或布衣旦莫而至公卿,于是人子咸思以禄仕尊其亲,而父母亦惟恐其子终身庶人,而亟望其进取。徼幸躁竞之徒,皆得藉口于荣亲之说。此今之言孝,与古之道异者一矣。

  《经》又曰:立身行道,显名于后世。古之所谓名者,有孝悌之实,达乎州巷,播乎上下,称其内行无亏焉尔。后世轻德术而右文艺,虽有曾闵之行,不敌帖括之工之驰誉速也。一艺之能,一文之善,至薄也。而国人称愿,父母亦嘉许焉。否则闻誉不著,父母不忻。此今之言孝与古之道异者二矣。

  居今之日而悖俗从古,不借禄与名而悦其亲者,虽贤者有所不能。贤者之异于众人,独能于禄与名之外,别敦古人之至行,以自力于门以内而已。

  同年友王君静庵,悖朴而愿懿,自其少时,闻望已倾辈流。既成进士,官水曹。所谓禄与名亦既兼得,而其内行,肫焉常若不足,奉母杨太宜人在官,夙问而奠勤,言警而行惕。每食,母以将子,子以慈母,未尝不展转温劭;每寝,未尝不再三周察。为予称太宜人之德,自相夫教子以及娣姒、仆婢、瀚濯、刀匕之微,未尝纤末而不述。言及赠君东堂先生之遗事,未尝不呜噎。语太宜人少岁饥寒黾勉之状,未尝不茹喟无穷也!余以是敬之。处今之世,竞逐于声利之场,而其所事壹合乎《孝经》之道,固吾静庵之自厉乎?抑太宜人之敕于子而施于家者,有以轶乎恒俗万万矣。今岁十一月,为太宜人七十生日。同人多为视诗,嘱国藩叙其端。余以素钦静庵之至行,不敢以末义陈长者之前。因概论夫古今言孝之变,以勖静庵,亦以自策于隐微焉。

  孙鼎庵先生六十寿序

  程子有言:“科举之学,不患妨功,但患夺志。”盖学者之始业于制举之文也,未尝不稽经辨义,求肖于圣人之言,以得有司之一当。其志犹射者之在鹄,无恶于君子也。其后熏心仕宦,外以印绶餍其心目,内习一切苟得之术。犹挟寸饵以钓巨鱼,既得则并其纶竿而弃之。曩时稽经辨义之志,乃大为累累若若者之所夺。此先儒所用为慨然也。

  通州孙鼎庵先生,阜学而绩文。其于《六经》之蕴,百氏精义之说,亦既轹其庭而据其席矣。乃屡应举而不售,十进于省试,五上于春官,仅而得偿,一似汲汲于科举者。及其既得,则绝意仕宦,去之唯恐浼焉。其所求者,正鹄反身之道;而所弃者,纷华溺心之场。是岂非志定不夺之君子,轶于末流万万者哉?人之意量相去,什佰千万,至不齐也。钧是试于科目也,或争荣一时,偷以攫取富贵;或谋虑深远,为积累无穷之计。各蓄所怀,若背驰焉。先生之先人自高祖以下,两世成名进士,官中外各有声。先生念非发愤特达,则无以趾前美而启后光。于是既自绳于学,复笃敕其子。先日出而兴,后鸡鸣而息。寝有诫,食有警。迨甲午岁与嗣君兰检学士同举于乡,而刻厉不改。既而学士官词曹,屡操文柄,门下士以百数,而先生犹不改。又数年,以甲辰得隽礼部,投绂归去,高卧林下,宜可少弛矣。而自绳以课孙者,卒帅初而不改。窥其意,以为不得有司者之甄采,终无以验吾学之果成与否。而子弟少年桀骜之气,非绳之以帖括繁重之业,终无以内于程范,而上绍累叶诗书之泽。于此见先生之意量为何如?岂与夫寻常试于科目者比并而论短长哉!

  今年十月,为先生六十生日。同人各为祝诗,汇书成帙,嘱国藩序其端。余与学士同登乙科,又忝翰林后辈,幼承庭训,闻家大人之论,急于科举而淡于仕宦者,又与先生之识趣相类。故掇其大者著于篇,冀以博长者之欢娱。若其刑于家而式于乡,醇德穆行,所以昭令问而膺多福者,杂见于同人诗歌中,非甚绪要,遂不及云。

  善化夏母杨宜人墓志铭

  宜人,宁乡县学士杨君开梅之孙,处士应灼之女,善化貤赠奉直大夫夏君讳某之子妇,赠奉直大夫讳某之配也。宜人在家,则温恭孝岂,偏获于亲,择所宜归,莫良夏氏。既归,事舅贴赠君及姑刘太宜人,逆志而筹之,未命而赴之。甘旨之调,不躬不进。赠君前所配黄宜人者已早卒,仅遗一女。有兄与嫂亦卒,遗三子。赠君又仍岁多病,家无巨细,壹委宜人。宜人共洁祭祀,斟药礼医,裁赢补绌,公私井井。视前女如己女,不敢毫末替焉;视己子如从子,不敢毫末加焉。督诸子之学,日省而月稽。师塾之馔,丰倍其室。就试于有司,出必戒,反必诘。其见录也,悦而不溢;其黜也,敕而不怒。以是诸子皆底于成。道光十七年,次子家泰举于乡。又三年庚子,长子家鼎举焉。又三年癸卯,季子家升继之。又二年乙巳,家泰登名于礼部,主政于吏部。值皇太后七十圣节,天子大孝锡类,遂得覃恩褒封两世。而家鼎亦以是年充景山官学教习。盖自赠君之殁,至是二十年,中间郡县行省之试获隽者,无岁无人,而婚嫁丧纪之役,亦荐至不绝。皆宜人一心营治,而亦以劳肄甚矣。道光二十六年八月十九日以疾卒,春秋六十有八,即以其年十二月某日葬于宁乡黄花塘凤形山之阳。有子男六人,长次即家鼎、家泰;又次家豫,太学生;又次家谦,早卒,又次即家升也;又次家贲,出嗣从祖兄弟万程后。女二人:长适蒋,前卒;次适侯。孙男十二,降服孙二人,孙女八,曾孙女二人。宜人宽仁周挚,救困如焚,深达大义,不徇私爱。疾笃,顾言曰:“寄语鼎儿、泰儿,努力当官,无以家为念。”以二子时在京师也。将奔丧,以铭嘱国藩。越二年乃铭之,而追内诸幽。铭曰:

  杞恪宾周,别氏维夏。承馥远牟,踵兴达者。宛宛女宗,亦大其闾。迪将多子,并骋天衢。诸孤遗经,廿年手泽。彯其群起,下报我特。报以吾职,不告实劳。职之靡负,厥伐斯高。镌于乐石,千世其牢。

  江岷樵之父母寿序

  道光二十有九年春正月,吾友江君岷樵以县令之官浙江。将行,告别于常所交知,其色若歉焉内疚。或问之曰:“得百里而长之,以子之才,行子之志,天下之至裕也;吴越湖山,天下之至怡也。而子歉焉疚者,何也?”岷樵曰:“古者学而入官,非以官学也。吾智行短浅,无以泽人,一负疚。吾父今岁年齿七十,吾母六十七矣,舍晨昏之养,而从事簿书;其或不职,又诒之羞,二负疚。抱此二者,吾奚以自克?”于是交知感其意,既以言赠别,又别为歌诗,致祝于封翁一峰先生与陈太孺人,愿长者眉寿无替,以尉荐游子孺慕之心。既编次成册,乃嘱国藩序其端。

  盖先生之少,则贫乏甚矣。无田以为赖,乃授徒而内其执贽之仪。口敝而手疲,昕警而夕戒。终岁之入,以十之六仰事堂上,而中分其四,半以为俯畜之需,半以急乡里之义。举邑中立宾兴会,以赡寒士省试之资,行乡约以歼妖贼之反侧,皆先生发之。其赴义也,蹈人之所不敢为;而其自奉也,极世之所不能堪。太孺人承阙缉匮,壹秉夫志。或累岁食粥,而舅姑甘旨甚渥也。国藩与岷樵知好以来,为余称述者数数矣。人情莫不耽逸而恶劳,饕富贵而羞贫贱。至学道之君子不然:或忍饥甘冻,窭于原颜,而其中坦然有以自愉;或峨冠曳绶,呵前卫后,而忧思展转,若旦夕不能自安者。彼各有其志也。南面而君一邑,息动而雷震,颐指而风行。仆从一怒,百姓重足。识者固当自惕,不当自意。而浙水东西,自辛壬海上之役,创夷未复。有司者又刮其脂而吮其血,譬若医者抚积瘵之人,有不蹙颏而思所振之,岂情也哉?岷樵自被命以后,诹贤而访友,思其不逮而虞其堕职,惴惴焉内疚无已。此与先生之安贫自乐,其志趣同耶?否耶?吾闻岷樵之需次入京师也,先生嘱曰:“吾不愿女以美官博封诰,无使百姓唾骂吾夫妇足矣。”于此,见君子之教子,视世俗相去何如?而岷樵所以娱亲而养志者,宜何道之从哉?诸君子之为诗,依于古人戬榖难老之谊,所以祝祷先生与太孺人,至周且厚。余乃略述先生平日学道之意,以期岷樵之笃信而谨守,而因以博长者之欢娱。凡居官而言养亲者,览吾斯文,亦将有所兴起焉。

  新宁县增修城垣记

  道光二十有七年秋八月,衭人李世德、雷再诰为乱于湖南之新宁。有司檄远近:有能擒贼,予白金五百两。于是吾友江忠源岷樵应募,部乡兵缚贼送官司。取所谓五百金者,归献堂上,为太公寿。太公曰:“长吏以赏罚驱民,矫而不受,是堕上之信也;资人之力而专其利,是别己之廉也。信堕无以驭众,廉刓无以立身。二者有一,将必不可。吾邑城垣倾圮久矣,若捐此金以兴修官必嘉之,众必和之。众与而功易集,城完而民得安枕,此十世之勋也。”岷樵从太公言,乃归金于官而上其议。长宝道兵备使者杨公闻之,大悦,亦输助五百金。知宝庆府事某公,知新宁县事某公,各捐若干金以助役。邑之士夫耈长,亦鼓舞输财,争先辇运。兵事之后,刻日兴工。人人如惊鸟之愿治其巢也。

  大抵天下行省所隶,各有边区,与他省所隶相际,去会垣动以千里。往往万山丛薄,歧径百出。奸人亡命,啸聚其中,伺隙而为变。捕之此,则逃之彼,鸟鼠奔窜,不可穷诘。或攻破山城,据为窟穴。辄以号召叛徒,声生势长相望也。若郧阳际陕西、湖广之交,南赣际江西、福建之交,以前明原杰王守仁之才,经略数年,仅而得安。而南山老林际三省之交,嘉庆教匪之役,丧师縻饷,乃至不可胜计。新宁,亦山国也,实处湖南、广西之交。匪人煽结,卵育其间。瞰蕞尔之山城,而欲据而有之,屡屡矣。往在道光十六年,蓝正樽以一亡赖揭竿窃发,几欲堕城而杀守吏。曾不一纪,李世德、雷再浩踵而逆命。岂不以下邑孤远,城郭不完,有以诲盗而启乱萌哉?如又不从而修葺之,数岁以后,余孽复兹,将思一逞于我。此垣墉之卑窳者,可长恃之以为晏然乎?于是岷樵以二十八年二月举工,先治城之四门。有楼跛然而高,有阖俨然而坚,赤白焕然,而改其旧。遂次第兴筑,雉高于前者几尺,培而厚者几尺。补缺垣若干丈,增睥睨若干。都计土工几千几百,石工几千几百,金木之工几千,费钱几百万。以二十九年某月毕役。自是有可守之险,寇贼不敢规以为利矣。

  岷樵之来京师也,属余叙其颠末,俾后之守土者,不时缮治,无苟毁成功云。

  黄仙峤前辈诗序

  古之君子所以自拔于人人者,岂有他哉,亦其器识有不可量度而已矣。试之以富贵贫贱,而漫焉不加喜戚;临之以大忧大辱,而不易其常。器之谓也。智足以析天下之微芒,明足以破一隅之固,识之谓也。器与识及之矣,而施诸事业有不逮,君子不深讥焉。器识之不及,而求小成于事业,末矣。事业之不及,而求有当于语言文字,抑又末矣。故语言文字者,古之君子所偶一涉焉,而不齿诸有亡者也。昔者尝怪杜甫氏,以彼其志量,而劳一世以事诗篇,追章琢句,笃老而不休,何其不自重惜若此!及观昌黎韩氏称之,则曰:“流落人间者,太乙一毫芒。”而苏氏亦曰:“此老诗外,大有事在。”吾乃知杜氏之文字蕴于胸而未发者,殆十倍于世之所传;而器识之深远,其可敬慕又十倍于文字也。

  今之君子,秋毫之荣华而以为喜,秋毫之摧挫而以为愠。举一而遗二,见寸而昧尺。器识之不讲,事业之不问,独沾沾以从事于所谓诗者。兴旦而缀一字,抵暮而不安;毁齿而钩研声病,头童而不息。以咿蹇浅之语,而视为钟彝不朽之盛业,亦见其惑已。

  松滋黄仙峤先生,质直而洞豁,泊然声利之外。观察于滇南,吏剔其奸,民宣其隐。于古人所谓器识事业者,亦既近而有之。间以其余,发为诗章,又能弃故揽新,约言丰义。而先生曾不以自鸣,退然若无以与于古者。人之度量相越,为闳、为隘、为谦、为盈,不可一二计也。国藩既受而卒读,因为择其尤善者得若干首,俾录而存之。世有终其身以治诗自名,而志趣或未广者,观先生此编,亦将内惭而有以自扩也夫。

  祭韩公祠文

  维年月日,具官某,谨以清酒庶羞,致祭于先儒昌黎韩子之神:维先生之明德,宜祀百世。文人学子,皆所喻愿。而礼典所载,独配享先师孔子西庑,他无特祀。国藩前官翰林院詹事府,皆有先生祠堂。今承乏礼部,亦祀先生于官署之西北隅,而皆称曰“土地祠”。国藩履任之日,敬谨展谒。乃神像之旁,有先师孔子之木主,俨然在焉。窃以土地之称,非经非训。古者,惟天子得祭天地,诸侯则社以祭土,大夫以下,成群立社。多者二千五百家,或百家以上;小者二十五家。盖土爰稼穑,民生所赖。凡食毛践土者,皆得祭以报功。义固然也。自唐以下,有城隍之祀。世传张说所为祭文及李阳冰碑记,旧已。今天下由京都以至行省郡县,皆立庙以妥城隍。原《易》有“城复于隍”之占,礼有“八蜡水庸”之祭。高垒深池以捍民患。推社之义而为之立祀,理亦宜之。独土地之祀,不可究其从始。国藩所居之乡,或家立一神,或村置一庙,大抵与古之里社相类。而京师官署,尤多有土地祠,往往取先代有名德者祀之。先生之生,未尝莅官礼部。今殁已千年,所谓神在天上,如水之在地中,无所不际。而谓仅妥侑于一署之内、丈室之中,如古所称社公云者,亦以黩慢甚矣。若先师孔子,则先生所诵法终身者也。先生尝羡颜氏得圣人以为依归,若深自叹恨不得与于弟子之列;而无知者乃位孔子于尊容之旁。先生而果陟降在兹,其必蹙然不安也。国藩瞻礼之余,询诸胥吏,举不辨其由来。旧例,春秋以萧芗奉祀先生。国藩亦且循沿习之常,以致吾钦向之私。惟于孔子之位,措置失宜,则不敢须臾蹈故,惧干大戾。谨奉木主,爇香焚之。既敬告所以,因为之诗歌,使工歌以人声,冀先生之神安休于此。不腆之诚,庶为歆鉴。诗曰:

  皇颉造文,万物咸秩。尼山纂经,悬于星日。衰周道溺,踵以秦灰。继世文士,莫究根荄。炎刘之兴,炳有扬马。沿魏及隋,无与绍者。天不丧文,蔚起巨唐。诞降先生,掩薄三光。非经不效,非孔不研。一字之惬,通于皇天。上起八代,下垂千纪。民到于今,恭循成轨。予末小子,少知服膺。朗诵遗集,尊灵式凭。滥厕秩宗,载瞻祠宇。师保如临,进退维伛。位之不当,宣圣在旁。大祀跻僖,前哲所匡。我来戾止,神其安怙。敬奠椒浆,式告来叶。

  祖四世元吉公墓铭

  道光岁戊申,家叔父为太高祖考妣置祠宇。其明年,又为修其坟域。乃邮书于京师,命国藩记其源委。国藩于公为六世孙,公之行事不尽悉。谨按家乘及传闻于祖父者,以表于公之墓道。

  公讳应贞,字元吉,迁湘四世祖也。少贫,手致数千金产,室庐数处,尽以予其子。而自置衡邑之靛塘湾田四十亩以老焉。公没后,子孙岁分其租以为常。至嘉庆岁丁巳,家祖及族长尊三、以彰二公,纠族之人议积一岁之租,以为公清明之祀。今所置圳上之田是也,家叔父所修祠宇在焉。而靛塘湾之田,族之人又于嘉庆壬申议永为公祀田矣。独公之墓未修,族众忧之。家叔父乃慨然任之,纠工不一月竣,距公没时,已八十余年矣。公生于康熙甲戌年二月廿三日辰时,没于乾隆甲申年八月十五日巳时。配刘太孺人,生于康熙乙亥年三月十二日未时,没于乾隆甲申年三月初二日子时。合葬于湘乡大界乡罗家屋场后之阳。子六人:长楚材,次辅臣,次文炳,次明德,次兼山,次容若。国藩乃公次子辅臣公之元孙也。铭曰:

  昔公创业,源远流长。服畴食德,寝炽而昌。蓰茏郁积,有耀其光。千秋宰树,终焉允臧。

  国子监学正汉阳刘君墓志铭

  道光二十有八年九月十八日,吾友汉阳刘君卒于家,年三十有一。逾月,讣至京师,国藩为位哭于舍旁道院。遂遍告诸友,皆相吊哭,有失声者。明年某月某日,葬于某里某山刘氏先陇之次。国藩乃为铭,伐石于都下,寓舟浮江,以达于汉。既不及事,则追而埋诸坟之趾。

  君之为学,其初熟于德清胡渭、太原阎若璩二家之书,笃嗜若渴,治之三反。既与当世多闻长者游,益得尽窥国朝六七巨儒之绪。所谓方舆、六书、九数之学,及古号能文诗者之法,皆已规得要领。采名人之长义与己所考证,杂载于书册之眉,旁求秘本钩校,朱墨并下,达旦不休。久之,稍损心气。又再丧妇,遂疾作,不良食饮。君自伤年少羸弱,又所业繁杂,无当于身心,发愤叹曰:“凡吾之所为学者,何为也哉?舍孝弟取与之不讲,而旁骛琐琐,不以慎乎!”于是痛革故常,取濂洛以下切己之说,以意时其离合而反复之。先是君官国子监学正,薄有禄入。而妇翁邓氏资之数千金,岁益饶给。至是尽反金邓氏,而移疾罢官,将家居食力以为养。盖浩然自得以归。归未数月,而奄及于死,可哀也!始君之归,尝语国藩:“没世之名不足较,君子之学,务本焉而已。吾与子敝精于雠校,费日力于文辞,以中材而谋兼人之业,徼幸于身后不知谁何者之誉。自今以往,可一切罢弃,各敦内行。没齿无闻,而誓不复悔。”国藩敬诺。其后君归。果黾勉孝恭,族党大悦。规画家政,条议粗具,而君遽卒。命之永不永不足憾,独其事亲从兄之志之美且坚,而不克竟其事,兹其可悲者也。而国藩之无似,不克践死别之约,以一塞故人地下之望,此又余所深耻而切痛者也。

  君讳传莹,字椒云。曾祖良琨,祖方仍。世有隐德。父正拍,以君官封征仕郎。母叶氏,封孺人。始娶汤,继娶陈,皆前卒。终娶邓氏;君之反妇家金,邓赞成之。无子,以兄子世圭嗣。君之学业,其考核载于书册之眉者,与其诗古文皆不以刊布,惟搜得朱子所辑《孟子要略》一书,国藩为校刻行于世,修君志也。铭曰:

  并吾之世,江汉之滨,有志于学者一人。其体魄藏于此土,其魂气之陟降,将游乎在天诸大儒之门。敢告三光,幸照护乎兹坟。

  汉阳刘君家传

  余既铭刘君椒云之墓,其兄子世墀复寓书抵余:“季父之行义,蒙甄叙大凡。其为学之次第,不幸遗书未成。世墀之愚,不可骤晓。其孤世圭尤幼。即他日长大,终无以窥寻先人甘苦。季父执友,莫笃先生。先生若哀吾昆弟,即别为家传,镌诸家牒,所以不死季父而贶我刘宗,益厚无已。”盖椒云之学之自得于中者,有不可襮诸文字者矣。其致功之迹,国藩实亲见之而亲讨之,称述以诏其诸子,吾之职也。

  始椒云尝治方舆家言,以尺纸图一行省所隶之地,墨围界画,仅若牛毛。县以圆围,府以叉牙,交错成围,不为细字识别。晨起指诵曰:“此某县也,于汉为某县;此某府某州也,于汉为某郡国。”凡三四日而熟一纸,易他行省亦如之。其于字书,音韵及古文家之说,亦皆刺得大指。其后益及天官、推算,日夜欲求明彻锐甚。适会丧妇,劳忧致疾,乃稍稍自惜,慨然有反本务要之思矣。窃尝究观夫圣人之道,如此其大也。而历世令辟与知言之君子,必奉程朱氏为归。岂私好相承以然哉?彼其躬行良不可及,而其释经之书,合乎天下之公,而近于仲尼之本旨者,亦且独多。诚不能违人心之同然,遽易一说以排之也。

  自乾隆中叶以来,世有所谓汉学云者。起自一二博闻之士,稽核名物,颇拾先贤之遗而补其阙。久之,风气日敝,学者渐以非毁宋儒为能,至取孔孟书中心性仁义之字,一切变更旧训,以与朱子相攻难。附和者既不一察,而矫之者恶其恣睢。因并蔑其稽核之长,而授人以诟病之柄。皆有识者所深悯也。椒云初从事于考据,即已洞知二者之弊。既更忧患之余,尤自敛抑,退然若无以辨于学术也者。默识而已矣。于是以道光二十八年二月,弃其所官之国子监学正,决然归去,以从政于门内。积其谨以严父母之事,以达于凡事无所不严;积其诚以推及父母之所爱,若所不爱,无不感悦。其又不合,则考之《礼经》,核之当世之《会典》,以权度乎吾心自然之则。必三善焉而后已。病中为日记一编,记日日之细故,自责绝痛。将卒,又为遗令,处分无憾。盖用汉学家之能,综核于伦常日用之地,以求一得当于朱子。后之览者可以谓之笃志之君子耶?抑犹未耶?国藩为发其择术之意,既告其诸子,亦与异世承学者质证焉。

  《孟子要略》叙跋

  朱子所编《孟子要略》,自来志艺文者皆不著于录,朱氏《经义考》亦称未见。宝应王白田氏为《朱子年谱》,谓此书久亡佚矣。吾亡友汉阳刘茮云传莹始于金仁山《孟子集注考证》内搜出,复还此书之旧。王氏勤一生以治朱子之业,号为精核无伦,而不知《要略》一书具载金氏书中。即四库馆中诸臣,于金氏《集注考证》为提要数百言,亦未尝道及此书。盖耳目所及,百密而不免一疏,事之常也。观金氏所记,则朱子当日编辑《要略》,别为注解,与《集注》间有异同。金氏于“人皆有不忍章”云:《要略》注尚是旧说;“桃应问曰章”云:《要略》注文微不同今散失既久,不可复睹,茮云仅能排比次第,属国藩校刻,以显于世,抑犹未完之本与。然如许叔重《五经异义》、余隐文《尊孟辨》之类,皆湮晦数百年矣。一旦与他书中刺取掇零拾坠,遂复故物,则此书之出安知不更有人焉蒐得原注,以补今日之阙乎?天下甚大,来者无穷,必有能笃耆朱子之书,罔罗以弥遗恨者。是吾茮云地下之灵,祷祀以求之者也。

  孟子之书,自汉唐以来,不列于学官。陆氏《经典释文》亦不之及。而司马光《晁说之》之伦,更相疑诋。至二程子始表章之,而朱子遂定为“四书”。既荟萃诸家之说为《孟子精义》,又采其尤者为《集注》七卷,又剖晰异同为《或问》十四卷,用力亦已勤矣。而兹又简择为《要略》五卷,好之如此,其笃也。盖深造自得,则夫泳于心而味于口者,左右而逢其原。参伍错综,而各具条理。虽以国藩之蒙陋,读之亦但见其首尾完具,而不复知衡决颠倒之为病,则其梨然而当于人人之心可知已。国藩既承亡友刘君遗令为之排定付刻,因颇仿《近思录》之例,疏明分卷之大指,俾读者一览而得焉。大贤之旨趣,诚知非末学所可幸中,独未知于吾亡友之意合邪?否邪?死者不可复生,徒使予茫然四顾而伤心也夫。曾国藩又识。

  陈仲鸾同年之父母七十寿序

  天之生贤人也,大抵以刚直葆其本真。其回枉柔靡者,常滑其自然之性,而无以全其纯固之天。即幸而苟延,精理已销,恒于仅存,君子谓之免焉而已。国藩尝采辑国朝诸儒言行本末,若孙夏峰、顾亭林、黄梨洲、王而农、梅勿庵之徒,皆硕德贞隐,年登耄耋,而皆秉刚直之性。寸衷之所执,万夫非之而不可动;三光晦、五岳震而不可夺。故常全其至健之质,跻之大寿而神不衰。不似世俗孱懦竖子,依违濡忍,偷为一切,不可久长者也。

  同年生陈君仲鸾,与余交十余年。每相与议论平生,慷慨不挠。或品第当世人伦,意所不可,睥睨讥切,无所复忌。同人或谓仲鸾居吏部曹司,身处卑冗,更事未深,宜其嚣嚣不诎。若移置要地,稍稍练习文法,亦且破觚而为圆矣。既而仲鸾果以考第入直军机。而戆直发愤,芒角森然,曾不减其曩者之旧。吾乃私怪生民刚直之性,其禀之有厚有薄,未可以一概度量也。间辄与仲鸾语家世之详,及太公太母之行。仲鸾为余言封翁荫召先生,生而伉爽,屡经艰险,履之如夷。遇人有心所不许,虽豪贵人,必唾弃之。即心之所许,虽孤嫠卑贱,必引而翼之。愈穷厄,愈礼敬与钧。自亲族、州闾,皆服其诚信。远近纷难,就之决遣。凡所论断,久而辄应。封母高太恭人,祗顺悖笃,尊尚节义,盖皆有刚直之风。然后知仲鸾之激烈不阿,虽受性独厚,亦其禀之庭闱者,岁渐月染,涵濡之久而不自知也。人固视乎所习:朝有媕婴之老,则群下相习于诡随;家有骨鲠之长,则子弟相习于矩矱。倡而为风,效而成俗,匪一身之为利害也。

  今年八月,为先生暨太宜人七十生日。年家之子,同官之良,咸称觞仲鸾之邸第,作为诗篇,以祝难老。嘱国藩为之序。余乃略述平昔与仲鸾言论大指,以著先生之节概。因推国初诸儒以刚直而享大年者,为先生致善祷之谊,亦使世之君子,闻之而有所警焉。

  槐阴书屋图记

  吾师江阴季先生,自名其寓舍曰“槐阴补读之室”,而属人为之图。图成于道光琴卯之夏,时先生方官内阁学士,职思简易。曰“补读”云者,以为绩学不夙,仕优而后补之,谦退之词也。是年冬,先生视学安徽。三年还朝,则已掌吏部,或摄户部。又督漕于潞河,厘盐于天津,荡涤田赋积亏于两浙。庶政倥偬,刻无暇晷,间遂有巡抚山西之命。于是先生手图而告国藩曰:“吾昔名吾居室而图之也,将以读吾书也。今五六年间,腐精于案牍,敝形神于车尘马足。曩之不逮,竞不克补。则今之悔,又果可补于后日乎?子为我记之,志吾疚焉。”

  国藩尝览古昔多闻之君子,其从事文学,多不在朝班,而在仕宦远州之时。虽苏轼、黄庭坚之于诗,论者谓其汴京之作少逊,不敌其在外者之殊绝。盖屏居外郡,罕与接对,则其志专,而其神能孤往横绝于无人之域。若处京师浩穰之中,视听旁午,甚嚣而已矣,尚何精诣之有哉?我朝大儒林兴,号为迈古。然如睢州汤公、仪封张公、江阴杨公、高安朱公、临桂陈公、合河孙公数贤人者,大抵为外吏之日多,宦京朝之日少。即在京朝,其任职也专,其守法也简,亦常日有余光,人有余力。今六部科条之繁,既三倍于百年以前。而先生之所历,或一身而兼数职,一岁而更数役。每夕丑初趋离宫,待漏尽午而后返。曹官白事、判牍,莫夜不休。又以其间宾接生徒,宴会寮友,伺隙以求终一卷焉而不可得。视数贤人者之处京朝时,势固不侔矣。此先生所用为怃然也。今者先生持节山西,政成而神暇,尽发遗编以补素愿。盖将与数贤人者角其实而争其光。而国藩忝窃高位,乃适蹈先生之所疚。往者不可偿,来者不可必。故略述时事,令异世官朝籍者有考焉。

  钱塘戴府君墓志铭

  钱塘少司马戴君,既葬其亲资政府君、王太夫人六年,未有以声诸幽,乃以命其友曾国藩。国藩为谱其系,述其行,纪其恩遇,因及其息,以识其葬。其系曰:周植汤后于宋,幽王时宋公谥戴,后遂以公族为氏。圣与德,抉经阐教,袭为通儒。传至南唐,安为银青光禄大夫上柱国,谥忠恭。子奢,始居新安之隆阜。孙处居上溪口,仍世为徽人。至明崇祯间,有一美者,仕浙江都指挥经历,子孙遂为钱塘人。曾祖永荃,祖承徵,考佳殡,两世皆封朝议大夫。朝议君生四子:长道亨,乡试为举人;次道立,议叙府同知,次道泰;府君讳道峻,字升甫,其季也。王太夫人考日通泗,赠奉直大夫。其门族自为风气,杭人甲乙目之。其行日:府君综治群书,不以一流自域,不与横目之民争利,不与逆撄者校曲直。改葬长兄之墓,迎主于家,而时其祭。从父墓崩,易棺而迁葬。又葬其姊之夫,又葬其师之无主后者。少嗜碑碣,继耆古扇,聚以千计。老耆古金,泉刀布币,兼收博考。既寄于三者,乃冥于万物,陶然自娱,不为执必。凡誉毁、穷通、有亡,壹等齐之,终其身不以关于虑也。太夫人操作暇豫,而供具倍于众手,御下无甚色,而仆婢肃然。嫁衣毁于火而无戚容,将死而无哀语。其恩遇日:府君既补学官弟子,七试于乡而七黜。以子熙贵,敕封儒林郎,诰封朝议大夫。既殁,而熙跻卿贰,国恩例晋资政大夫。太夫人初封安人,继赠恭人,亦例晋夫人。其息日:男子三人。长即熙,以翰林三直南书房,再视广东学,累官至兵部右侍郎,次日煦,府学生,明天官算术;次日焘,议叙府同知。女子四人,皆归士族。孙十一人:有恒,府学生;以恒、之恒,县学生;可恒、如恒、果恒、其恒、斯恒,所恒、自恒、尔恒。孙女三人。曾孙三人;兆登、兆春、兆衡。曾孙女一人。其葬日:太夫人卒于道光十五年四月十八日,年六十七。明年九月十七日,葬于西湖之三台山麓。越七岁,道光二十二年三月十七日而府君卒,春秋七十有三。即以其年十二月十一日,穿太夫人之域而合葬。既固既虔,永贞无纪。铭曰:

  钱王湖滨有一士,十年内廷书画史。曾使岭南万里行,又坐枢府统九兵。是为府君之令子,实奉老亲葬于此。既葬六载吾为铭,下告谁何上日星。

  跋衍圣公孔恭悫公墓志铭刻本

  汉碑载乙瑛、韩敕、史晨数人者,有功于孔林甚巨。而史君二碑,既载其请祠之章,又叙其飨礼之盛;其补墙垣,治渎井,种梓守冢诸绩,至屡书不一书,功亦夥矣!此碑载恭悫公本以圣人之胄,而其有功孔林,又百倍于前哲。若更得善篆隶者,大书重刻,异世流传,岂仅与史君辈比烈哉?

  崇仁谢君墓志铭

  君讳廷恩,字拜赓,姓谢氏。少则贫甚,读书裁尽《论语》,遽去而之农,又之商。南人闽,西入蜀,逐物贵贱,转徙常赢。尝与邓氏俱为贾。主计者误以金六百入君,君密归其金,而戒主计者更易簿记。邓氏由是厚德君。远近布闻,人人争欲相倚助矣。亦有天幸,所居恒获,累致巨万,羡辄散之。为县建义仓,构廪四十二间,贮谷万六百石,捐金凡千三百斤。建育婴堂,捐金二千两。家置宗祠,捐谷若干斛。郡县立群祀庙,捐钱若干缗。学官于新进生,例取束修之资。新进生或贫乏无所出,则又为捐四百万钱。君弱冠孤寒,蜗蜎赤立。商贾所入,尽委义举。苟利于人,不以丝毫自为顾计。苟力所能,劬劳百于人,不辞也。自太守、县令争欲致君,君终不一私谒。邑有大役,长官杖任,群目相属,君亦不以他人规我,稍为辟缩。盖行之五十载,靡财不可算,而君年亦七十矣。先是崇仁有黄洲桥,屡修屡毁,以资用浩博,莫敢大兴。至是,君出任之,锤石熔金,堰水淘沙,众匠束手,仰君计画。桥成,广一丈九尺,袤四十七丈,费白金六万而强。以七十二岁而经始,四载而毕。毕工二载而君卒,寿七十有七,道光二十一年九月廿四日也。祖亮弼,考上许,并赠中宪大夫。君以急公闻于朝,议叙巡检候选。又以子贵,赠中议大夫。配周氏、刘氏、皆赠淑人。子兰阶,候选州同。兰生,进士,工部郎中;兰英,优贡生;兰墀,刑部员外郎;兰馪,县学生。女五人。孙男子十二人,女子九人。以某年某月日,葬于某乡某原。既葬之几岁,兰墀属予为铭,而追事焉,铭曰:

  民之丰约,有尸在天。彼富而吝,终或矮焉。贫而能施,积乃如山。徒手十载,富埒周公。一毫匪义,神鉴厥衷。聚有神监,散有天视。利济宏多,人天骈喜。占毕岂久,仅尽鲁论。因心之矩,粲其经纶。光仪既蛰,奕世承福。载表徽猷,以愧儒服。

  岁暮设奠告王考文

  呜呼!维我王考,神驭徂宾。赴音来止,今越五旬。嗟我王考,令德渊烁。体秉纯刚,内含贞淑。往在戌岁,小子南旋。扶依欢戏,左右盂盘。亥年归朝,载违色笑。行履过差,辟咡无诏。十年京国,官系私牵。转蓬浮徙,莫傍本根。吾皇锡类,褒封父祖。志养则亏,虚荣奚补?三载寝疾,侍药不躬。遂沦慈照,允蹈鞠凶。我父我母,潸焉在疚。小子虽顽,不惩罪悔。畴昔提耳,彝训犹存。十堕一守,痛惧难论。岁将更始,时物迁变。敬存庶羞,祗希绶见。尚飨!

  谢子湘文集序

  呜呼!士生今世,欲有所撰述,以庶几古作者之义,岂不难哉?自束发受书,则有事举子帖括之业。有司者,割截圣人之经语,以试其能。偏全、虚实、断续、钩联之际,铢有律,黍有程。而又杂试以诗赋、经义、策论。其为品目,固己不胜其繁矣。而一二才桀之士,既挟群艺以应有司之求,又别进慕乎古之能文者,以降其兼胜无已之心。于是乎目欲并视,耳欲四听,敝精而费日,终不能达于古人之庭者,比比而是也。古之为文者,其神专有所之。无有俗说庞言,肴其意趣。自有明以来,制艺家之治古文,往往取左氏、司马迁、班固、韩愈之书,绳以举业之法,为之点,为之圆围,以赏异之;为之乙,为之钎围以识别之;为之评注以显之。读者囿于其中,不复知点围、评乙之外,别有所谓属文之法也者。虽勤剧一世,犹不能以自拔。故仆尝谓末世学古之士,一厄于试艺之繁多,再厄于俗本评点之书,此天下之公患也。将不然哉?将不然哉?

  南丰谢君子湘,与余同岁举于乡,又同登于礼部。其群艺见采于有司者,固已趠绝与人人异。自君之生,予尝见闻而内敬之矣。既殁,而其弟出君所为古文示予,又知其志之可敬也。盖以流俗之堕于所谓一再厄者,而以君之所得较之,其为逾越可胜量哉!于是为序而归之。因道其通患,以慨夫末世承学之难焉。

  正月八日王考生辰告文

  呜呼!王考弃养,三月有奇。音容缅邈,岂复可追?畴昔笑声,千山震裂。今则无闻,厚地藏热。游子远宦,万里关山。葬不执绋,殓不凭棺。期服去位,古有行者。窃禄不归,拘牵苟且。上春初吉,敬遇诞辰。敢蠲嘉旨,用荐苾芬。爰循国典,遂释齐衰。在天灵爽,傥获惠来。尚飨!

  书王雁汀前辈勃海图说后

  《书》孔氏疏云:“尧时青州,当越海而有辽东。”杜氏《通典》云:“青州之界,越海分辽东、乐浪、三韩之地,西抵辽水。”而胡氏渭曰:“汉武所开乐浪、元菟二郡,乃古嵎夷之地。蜗夷,羲和所宅,朝鲜箕子所封。皆应在青州域内,不仅辽东而已。”据此数说,则禹时青州,逾海而兼营州之地。理若可信。齐召南氏所谓“势固自然”者也。前明辽东郡指挥使,隶于山东布政司。明初,辽东士子尚附山东乡试。厥后,以渡海之艰,改附顺天。而辽东各州卫隶于山东,则终明之世不改。盖亦犹上古之青州,兼辖营州云尔。

  我朝定宅燕京,与明代同。而辽左为陪都重地,则与前明之二州二十五卫,视同羁縻者,轻重迥别。故勃海之襟带,旅顺之门户,视前世犹加慎焉。雁汀先生之意,欲于隍城、石岛之间,驻水师将领一员,登州、金州,南北兼巡。内以防盗匪之狙伏,外以慑夷人之闯入,可谓谋虑老成,操之有要者已。道光二十九年,御史赵东昕,建登州设立水师之议。宣宗成皇帝下其事,令兵部军机处会议。当事者以迹近更张,格而不行。国藩时承乏兵部,颇知旅顺要隘,宜别置严镇。而不知康熙年间有嵩祝请登州水师,巡哨金州、铁山之说。亦遂附和,未遑他议。今观先生《图说》所载实录各条,知国家机务尤大者,列圣庙谟,皆已筹及之。苟能推行而变通,则收功不可纪极也。故述前说以互证,亦以志余不学之耻焉。

  养晦堂记

  凡民有血气之性,则常翘然而思有以上人。恶卑而就高,恶贫而觊富,恶寂寂而思赫赫之名。此世人之恒情。而凡民之中有君子人者,常终身幽默,暗然深退。彼岂生与人异性?诚见乎其大,而知众人所争者之不足深较也。

  盖《论语》载,齐景公有马千驷,曾不得与首阳饿莩絜论短长矣。余尝即其说推之,自秦汉以来,迄于今日,达官贵人,何可胜数?当其高据势要,雍容进止,自以为材智加人万万。及夫身没观之,彼与当日之厮役贱卒,污行贾竖,营营而生,草草而死者,无以异也。而其间又有功业文学猎取浮名者,自以为材智加人万万。及夫身没观之,彼与当日之厮役贱卒,污行贾竖,营营而生,草草而死者,亦无以异也。然则今日之处高位而获浮名者,自谓辞晦而居显光,气足以自振矣。曾不知其与眼前之厮役贱卒,污行贾竖之营营者行将同归于澌尽,而毫毛无以少异。岂不哀哉!

  吾友刘君孟容,湛默而严恭,好道而寡欲。自其壮岁,则已泊然而外富贵矣。既而察物观变,又能外乎名誉。于是名其所居日“养晦堂”,而以书抵国藩为之记。

  昔周之末世,庄生闵天下之士湛于势利,汩于毁誉,故为书戒人以暗默自藏,如所称董梧、宜僚、壶子之伦,三致意焉。而扬雄亦称:“炎炎者灭,隆隆者绝。高明之家,鬼瞰其室。”君子之道,自得于中,而外无所求。饥冻不足于事畜而无怨;举世不见是而无闷。自以为晦,天下之至光明也。若夫奔命于炬赫之途,一旦势尽意索,求如寻常穷约之人而不可得,乌睹所谓高明者哉?余为备陈所以,盖坚孟容之志,后之君子,亦观省焉。道光三十年,岁在庚戌,冬十月

  朱慎甫遗书序

  浏阳朱君文炢所为书,曰《易图正旨》者一卷,曰《五子见心录》者二卷,曰《从学札记》一卷,《文集》一卷。嘉道之际,学者承乾隆季年之流风,袭为一种破碎之学。辨物析名,梳文栉字,刺经典一二字,解说或至数千万言。繁称杂引,游衍而不得所归。张己伐物,专抵古人之隙。或取孔孟书中心性仁义之文,一切变更故训,而别创一义。群流和附,坚不可易。有宋诸儒周、程、张、朱之书,为世大诟。间有涉于其说者,则举世相与笑讥唾辱;以为彼博闻之不能,亦逃之性理空虚之域,以自盖其鄙陋不肖者而已矣。

  朱君自弱冠志学,则已弃举子业,而惟有宋五子之求。断绝众源,归命于一。自《六经》之奥,百氏杂家有用之言,无不究索其终,折衷于五子。家贫,负母渡湖,招徒授学,取其入以为养。养则独腆,身有饥色,或劝以稍易其途,从事于时世所谓辨物梳文栉字之学者。足以倾駴耳目,植朋广誉。君笑曰:“吾于科目且弃而背之矣,其又屑觊彼耶?”卒以不顾。日抱遗训,以自镌其躬,绳过无小,克敬以裕,暗然至死而不悔。

  呜呼!君之于学,其可谓笃志而不牵于众好者矣。惜其多有放佚,如《大易粹言》、《春秋本义》、《三传备说》诸篇,今都不可见。其仅存者,又或阙残,难令完整。其《易图正旨》推阐九图之义,与德清胡渭、宝应王懋竑氏之论不合。山居僻左,不及尽睹当世通人成说,小有歧异,未为额也。予既受读终篇,因颇为论定,以诒乡人知观感焉。

  书周忠介公手札后

  往余读《史忠正公集》,见其乙酉四月十九日遗书五通,又廿一日绝笔一纸,其言至深痛,不可终读。盖视杨忠愍公狱中家书,犹或过之。乾隆四十二年,我高宗皇帝命摹勒史公绝笔于扬州梅花岭祠壁;而杨公手书亦于迩岁,摹刻于京师松筠菴祠中。忠臣志士,或郁屈于一时,其精光终将大显于世,不可得而闷也。门人潘生伯寅,顷以周忠介公被逮时手札视余,乃与前杨后史,若出一辙。虽号为三仁,殆无愧色。

  世多疑明代诛锄搢绅,而怪后来气节之盛,以为养士实厚使然。余谓气节者,亦一二贤臣倡之,渐乃成为风会,不尽关国家养士之薄厚也。当忠介公吴中就逮之时,其骈首殉难之五人者,颜佩韦等皆市人,周文元则舆隶耳。彼岂尝邀朝廷一日之豢养,而且慷慨赴义如彼,况乎大夫有纲常风教之责者哉?

  刘母谭孺人墓志铭

  国藩不肖,幸得内交于当世之通才硕学、仁人君子,不为不多。而莫夙于里中刘蓉孟容,谊亦莫隆焉。以是襮于人,人亦襮之,以谓两人者,天下之至爱也。自余挂名朝籍,待罪六官,去父母之邦十有四年。孟容之巾屦仪度,不可接于吾之目,其语笑不可际于吾之耳,仅以书问劳遗,然且阔绝;或望甚,私怨喁喁。咸丰二年六月,先太夫人弃养,孟容亦以五月二十八日丧母。国藩匍匐来归,两人者相遇于县门,斩焉对泣。自伤老大,又离凶疚。而是时粤中逆贼,方渡湖而北,联巨舰数千里,旌旗蔽江,讹言雷动。其后遂破汉阳,陷武昌。明年,又残九江,掠安庆,入江宁、扬州而据之。烽火达于淮、徐,天下震城。国藩以天子命,治团练于长沙,挟孟容以俱出。苦语穷日夜,相与悲愤追憾,诚不意世变遽已抵此!患气之积,有自来也。五月辛亥,孟容将葬母于乐善里苋冲山之阳,乃不敢自致,谨致其太公之命曰:“四方多难,而陵谷有不可知。汝既获私于曾君,葬有日,宜从曾君谋所以识于葬者。”遂督铭。铭曰:

  谭有淑妃,卫姜之姨。仍世不堕,名嫒绍之。来室于刘,莫逮先姑。继姑日谢,投温承愉。胡洪胡琐,室事敦我。未匮先防,有置无颇。夫子人杰,是名正宗。畸以平剂,如羽谐宫。广赉穷民,乡亭大悦。身无华御,终年补缀。鱼菽尸祭,蠲必躬。孝妇笃敬,遂与天通。笃生五子,长其蓉也。径唏渊骞,吾见亦寡。二仲并殇,化为黄土。次葵、次蕃,骖驾如舞。三女婉娩,皆嫁士人。两孙葩茁,玉立振振。长曰培基,幼者培垕。女孙惟四,不书谁某。乾隆辛亥,托生十月,六二春秋,返其大宅。受形之初,万邦太和。毕命之岁,天地干戈。生死盛衰,难究难详。感慨泐铭,以诏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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