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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装乞丐童子寻师 起宝塔深山遇侠(1)


  从长沙小吴门出城,向东走去,一过了苦竹坳,便远远的望见一座高山,直耸云表。山巅上一棵白果树,十二个人牵手包围,还差二尺来宽不能相接;粗枝密叶,树下可摆二十桌酒席,席上的人,不至有一个被太阳晒。因为这树的位置,在山巅最高处;所以在五六十里以外的人,都能看见它和伞扒一般,遮蔽了那山顶。那山横跨长沙、湘阴两县,长只六十余里,高倒有三十余里。从湘阴那方面上山,虽远几里路,然山势稍缓,走的不大吃力;从长沙这方面上去,就是巉岩峻削,不是精力极壮的人,决没有能上去的!长沙、湘阴两县的人,都呼那山为隐居山。故老相传说:那山在清初,很有几个明朝遗老隐居在里面;遂称为隐居山。

  这隐居山底下,有一个姓柳名大成的,原是个读书人。只因读过了四十多岁。尚不曾捞得一个秀才;家里又有不少的祖遗产业,父母都亡故了,便懒得再去那矮屋里受罪。他夫人陈氏,容貌既端庄,性情又贤淑,因此伉俪极为相得。中年才得一子,就取名一个迟字。

  那柳迟生长到四岁,无日不在病中,好几次已是死过去了!柳大成延医配药,陈夫人拜佛求神,好容易才保留了这条小性命!然性命虽保留了;直病得枯瘦如柴,五岁还不能单独行走!

  加以柳迟的相貌,生得十二分丑怪:两眉浓厚如扫帚,眉心相接,望去竟像个一字;两眼深陷,睫毛上下相交,每早起床的时候,被眼中排泄出来的污垢胶了,睁不开来;非经陈夫人亲手蘸水,替他洗涤干净,无论到甚么时候,也不能开眼见人;两额比常人特别的高,颧骨从两眼角,插上太阳穴;口大唇薄张开和鳜鱼相似;脸色黄中透青;他又喜欢号哭,哭时张开那鳜鱼般的嘴,谁也见害怕。

  柳大成夫妇,有时带他去亲戚朋友家,人家全不相信这般一对漂亮的夫妇,会生出这么奇丑的儿子!只是柳大成夫妇,因中年才生这个儿子,自后并不曾生育;夫妇两个痛爱柳迟的心,并不因他生得奇丑,减少毫发!

  柳迟到了七岁,柳大成便拿了一本论语,亲教柳迟读书。柳大成夫妇的意思:多久就虑及儿子不能读书,不过打算略试一试;若真是不能读,便不枉费心血!谁知只教一遍,即能背诵出来;柳大成逐页的教,柳迟竟能逐页的背;并且教过一遍的,隔了十天半月问他,仍然背的一字不差!这才把柳大成夫妇,喜欢得不知如何才好!但是柳迟虽有过目成诵的天才,却是极不愿意读书。不愿读书,本是小孩子的通病;只是普通不愿意读书的小孩,必是贪玩耍;那怕玩耍的极无意识,集合无数小孩三个成群,四个结党,闹得个乌烟障气!这类顽皮生活,总是寻常小孩,免不了要经过的阶级!

  这柳迟很是作怪:他从来不曾和左邻右舍的小孩,在一块儿闹过一次;也不学那些小孩玩耍的举动,他不读书的时候,不是坐在位子上抬起头呆呆的望楼板;便是站在丹墀里,发了呆似的,望半空中飞走的乌云、白云。有时数墙上的砖,有时数屋上的瓦;见人家厅堂上悬了屏条,屏条上写的是大字便罢,若是小字他必得从头至尾,数个清楚;柳大成夫妇也禁止他不了!

  这么过了两年,他却练成了一种极奇特的本领:凡是多数在一块儿的物件,一落他的眼,即能说出一个数目来,不多不少!他的性质,虽不欢喜和小孩做一块;只是六七十岁的老头子,他倒欢喜去亲近。那地方上年老的人,也都喜和他东扯西拉的说故事。

  是这么和许多老头儿,混了一年,柳迟的性情改变了:见了寻常混做一块的老头儿,他都不大答理了;却看上了一班叫化子。凡是来他家讨钱、讨饭的乞丐,他在里面,一听得这声音,便和甚么最亲爱的人到了一般,来不及的跑出来;给了钱又给饭,又给衣服,还得问那叫化的姓名、住址。

  有时高兴,约齐了无数的叫化,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聚做一块儿;他自己也装成一叫化模样,或在桥洞底下,或在破庙里面,大家说也有笑也有。若是天色晚了,便不归家,拣一个和自己说得来的叫化,在一条稿荐里面睡觉。柳大成夫妇虽痛爱儿子,但见儿子这般不长进,也实在有些气忿不过,将柳迟叫到跟前,训饬了好几次:无奈柳迟听了,只当耳边风,一转眼,又是右手拿棍、左手提篮,跟老叫化走了!

  湖南的叫化,内部很有些组织,阶级分的极严;不是在内部混过的人,绝看不出这叫化的阶级来!他们显然的表示,就在背上驮的讨米袋;最高的阶级,可有九个袋;以下低一级,减一个袋。柳迟和许多叫化混了三年,背上已有驮七个袋的资格了。

  一日,他讨了一袋米,走一个村庄经过。见晒稻子的场里,有十来只鸡,在青草里寻虫蚁吃;其中有一只老母鸡,大约有四五斤重。柳迟从袋中掏出一抓米来,把老母鸡引到跟前;顺手抢鸡项脖,左手往鸡肚皮下一托,那只老母鸡,就到了柳迟的手;只翼膀略扑了两扑,连叫都没叫出一声。他们同伴偷鸡的手法,都是如此。

  最难偷的,是大雄鸡;雄鸡会跳跃,不肯伏在地下不动。老母鸡的性质,见人向他伸手,十九伏在地下;不过去攫的时候,总得叫一两声;所以下手就得抢鸡项脖,使它叫不出声,左手托着鸡肚皮,鸡自然不会叫了。

  柳迟既得了那只老母鸡,即走到河边拾了一片碎磁,把鸡杀死;并不拔毛,只破开肚皮,去了肠杂,放下些椒盐、五香、酱油、白醋之类的东西,在鸡肚皮里面;拿线扎了起来,调和许多黄泥,将鸡连毛包糊了。再从身上抽出一条大布手巾来,把讨来的米,倒在手巾里,就河水淘洗干净;用绳将手巾扎好,也用湿黄泥包糊。然后走到山中,寻了些枯枝干叶,拣土松的地方,堀一个尺来大尺来深的洞;先把黄泥糊的母鸡,放在洞里;将枯枝干叶,纳满了一洞;取火点燃了,接连不断的添柴。

  是这么烧过了一个时辰,黄泥已烧得透心红了;柳迟才把鸡取了出来。趁那洞里正烧得通红的时候,把黄泥包的米放下去,只略略加了些柴在上面,那生米便能煨成熟饭。

  柳迟才添好了柴火,心里忽然寻思道:“有这么好的下酒物,没有酒,岂不辜负了这鸡吗?好在身边还有几文钱,何不且去买点儿酒来,再剥鸡子呢?”主意已定,就拿了一只碗,到近处酒店里买了酒。回到山上,一看火洞的柴枝上面,竖了一片尖角瓦;心里登时吃了一惊!暗想:这深山穷谷之中,那有本领很大的人,来寻我的开心呢?

  原来叫化子伴里,有这种极大的规矩:不是阶级很高的叫化,不能是这么弄饭菜吃。在这种场合,若是有同道的经过,在火洞上竖起一片尖角瓦,谓之“起宝塔”;在火洞旁边竖一根柴枝,谓之“竖旗杆”:不是在叫化子伴里最有本领的,阶级最高的,决不敢玩这种花头!烧饭的叫化,遇了这种表示,必得停了饭不吃,在山前山后寻找这起宝塔或竖旗杆的人:寻了彼此攀谈几句江湖话,果是本领不错,就请来同吃。

  柳迟这日既发现了宝塔,便放下手中的酒,四处张望,却不见一个人影;在山底下都寻遍了,也是没有!回身走上半山,只见一个老道人,身穿一件破布道袍,背上驮一个黄布包袱;坐在一块石头上打盹。身旁放一口六七寸宽、尺多长的红漆木箱;木箱两旁的铜环上,系了一条蓝布带;大约是行走时,将蓝布带绊在肩上的。

  柳迟心中忽然一动,觉得:这名道人不是寻常道人:随即双膝跪在地上,磕头说道:“弟子求师三年,今日才遇见师傅了!望师傅开恩,收我做个徒弟!”说罢,又连连磕头。

  那老道合双眼,不瞧不睬,好像是睡着没有醒来。柳迟磕过了十多个头,膝行移近了两步,又磕头如前说了一遍。老道醒来,揉了揉眼睛,打量了柳迟几下;口里喝了一声道:“我也和你一样,在外面讨饭餬口的,那里有钱打发你,你不看我身上穿的衣服,像是有钱打发叫化子的人么?”

  柳迟听了,一点儿不犹疑的答道:“师傅可怜弟子一片诚心,求师求了三年,今日才见了师傅!师傅慈悲,收了我罢!”

  老道哈哈笑道:“原来你想改业,不做叫化,要做道士。也好!我讨饭正愁没人替我驮包袱,提药箱:你要跟我做徒弟,就得替我拿这两件东西!但怕你年纪太轻提不起,驮不动,那便怎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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