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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回 张文达巧遇阔大少 金芙蓉独喜伟丈夫(4)


  张文达喜得磨拳擦掌的说道:“我们会武艺的人,要凭硬本领打出大声名来,是很不容易的。像霍元甲这样在报上瞎吹一阵牛皮,摆一个月擂台,仅和我的小徒打了一架,便得这么大的声名,实在太容易了!盛大少爷肯赏面子,是这般栽培我,能替我把擂台摆好,我一定很痛快的把霍元甲打翻,给两位少爷看。”

  盛大少爷点头道:“你有这么大的气力,我也相信你打得过霍元甲。你这番从山东到上海来,是一个人呢?还是有同伴的人呢?”张文达道:“我本打算带几个徒弟同来;无奈路途太远,花费盘缠太多,因此只有我一个人来了。”盛大少爷道:“你既是一个人,从此就住在我家里去罢。客栈里太冷淡,也不方便。你于今要在上海摆擂台出风头,也得多认识上海几个有名的人,让我来替你介绍见面罢。”说时回头望着顾四少爷道:“我今晚去老七那里摆酒,为张君接风,趁此就介绍几个朋友给他见见。我此刻当面邀你,便不再发请帖给你了。”

  顾四少爷笑道:“张君从今天起就到你府上去住,你随时都可以款待他。今晚的接风酒,得让我做东。我也得介绍几个朋友,好大家替他捧捧场面。我的酒摆在花想容那里,他家房间宽大,可多邀些朋友。”盛大少爷还争持了一会,结果拗不过顾四少爷;就约定了时间,到花想容家再会,顾四少爷遂先走了。

  盛大少爷付了茶点账,率同张文达出园。汽车夫开了汽车门,盛大少爷让张文达先坐。张文达在山东,不仅不曾坐过汽车,并不曾见过汽车。此时上海的汽车也极少,张文达初次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亏他还聪明,看见车里面的座位,料想必是坐的;恐怕显得乡头乡脑,给来往的人及车夫看了笑话,大胆跨进车去。不提防自己的身躯太长,车顶太矮,头上猛撞一下。气力强大的人,无处不显得力大;这一下只撞得汽车全体大震,险些儿将车顶撞破了。盛大少爷忍不住笑道:“当心些,没碰破头皮么?”张文达被撞这一下,不由得心里发慌;惟恐撞破了车顶,对不起盛大少爷,忙将头一低,身体往下一蹲。不料车内容量很小,顾了头顶,却忙了臂膀;左转身去就坐的时候,臂膀碰在前面玻璃上。只听得嘻嘻一声响,玻璃被碰碎了一块。吓得他不敢坐了,缩着身体待退出来。盛大少爷何尝见过这种乡下粗鲁人,一面双手推着他的屁股,一面哈哈笑道:“你怎么不坐下,还退出来干什么?”

  张文达被推得只好缓缓的用手摸着座位,左看看,右看看,没有障碍的东西,才从容移动屁股,靠妥了座位。心想这样总不至再闹出乱子来了,放心坐了下去。

  那知道是弹簧座塾,坐去往下一顿,身体跟着向后一仰,更吓得两手一张,口里差一点儿叫出哎呀来。盛大少爷紧接着探进身子,张文达一张手正碰在头上,把一顶拿破仑式的毡帽,碰落下来。盛大少爷倒不生气,越发笑得转不过气来,拾起帽子仍戴在头上说道:“你不要难为情。我这车子,便是生长在上海的人,初坐也每每不碰了头便顿了屁股,何况你这才从乡下来的呢?”张文达红得一副脸和猪肝一样说道:“旁的不打紧,撞破这么大一块镜子,实在太对不起你了。”盛大少爷摇头道:“这一块玻璃算不了什么。”说话时车夫已将碎玻璃拾好,踏动马达,猛然向前疾驰。

  这车夫见张文达上车的情形,知道是一个乡下人,第一次坐汽车;有意开玩笑,将车猛然开动。张文达不知将背紧靠车垫,果然被推动得往前一仰,后脑又在车上碰了一下。面上露出很惭愧的说道:“火车我倒坐过,这车不像火车,怎么也跑的这般快?”正说话时,车夫捏两下喇叭,惊得他忙停了口四处张望。盛大少爷看了又是一阵大笑。张文达见盛大少爷看了他这乡头乡脑的样子好笑,越发装出一种傻态来,使盛大少爷欢喜。

  一会儿到了盛公馆,张文达跟着盛大少爷下车。只见公馆门开处,两旁排班也似的站着七八个雄彪大汉,一个个挺胸拱手,现出殷勤迎候的样子。盛大少爷昂头直入,正眼也不望一下。张文达跟着走进一间客房。盛大少爷回头望身后,已有两个当差的跟来,即指着张文达对当差的说道:“这是我请来的张教师,此后就住在公馆里。就派你们两个人,以后轮流伺候罢。你去请屈师爷来,我有话说。”一个当差的应是去了。

  盛大少爷陪张文达坐了说道:“我自己不曾练武艺,但是我极喜会武艺的人。我公馆里就有十几个把式,也有由朋友亲戚介绍来,也有是在江湖上卖艺的。刚才站立在大门两旁的,都是把式;他们的武艺,究竟怎样,我也不知道。我有时候高兴起来,叫他们分对打给我看。好看是打得很好看,不过多是分不出一个谁胜谁败来。彼此都恭维,彼此都谦逊,都没有平常会武艺的门户派别恶习。”

  张文达问道:“霍元甲在上海摆擂台,少爷府上这些把式何以不去打呢?”盛大少爷道:“我也曾向他们说过,叫他们各人都上台去打一回。他们说出什么江湖上鹭鹫不吃鹭驽的许多道理来。并说这擂台断乎打不得,自己打输了,不待说是自讨没趣,枉坏了一辈子的声名;就是打赢了,也结下很深的仇恨,甚至于子子孙孙还在报复。即如唱戏的黄三太镖打窦耳墩那回事。窦耳墩原来姓陈,因陈字拆开是耳东两字,从前有一个大盗,名叫窦二墩,这姓陈的也就绰号窦耳东,不知道这底细的,错叫做窦耳墩。这窦耳敏自从被黄三太打败以后,对黄家切齿之恨。据知道陈黄二家历史的说,至今二百多年了,两家子孙还是仇人一样,不通婚姻,不通来往。他们既说得这般慎重,我也不便勉强要他们去打。”张文达道:“我们练武艺的人,如何怕得了这许多。我们上台去打擂台的,打败了果然是自讨没趣;他摆擂台登报叫人家去打,难道他输了不是自讨没趣吗?”

  说话时,走进一个年约五十来岁,身穿蓝色湖绉棉袍,黑呢马褂,鼻梁加光眼镜,唇蓄八字小胡须的人来。进门即双脚比齐站着,对盛大少爷行一鞠躬礼,诚惶诚恐的垂手侍立不动。盛大少爷此时的神气,不似对门口那些把式,略略点了点头道:“屈师爷,我今天无意中遇着了一个比霍元甲本领更好的好汉,你过来见见罢!就是这一位英雄,姓名叫做张文达。”随指着来人回头对张文达道:“他是我家管事屈师爷,你以后要什么东西,对他说便了。”张文达连忙起身与屈师爷相见。

  好一个屈师爷,满脸的春风和气,说了许多恭维仰慕的话。盛大少爷又呼着屈师爷说道:“我于今要在三日之内,替张文达摆成一座擂台;地方仍在张园霍元甲的擂台原址,规模不妨更热闹些。也要和霍元甲一样,在各报上登广告招人来打;便多花费几文,也不在乎。只要办的快,办得妥当。这件事我就交给你去办罢。你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与他商量着办。他从山东才来,没有带行李,你给他安排铺盖。他身上这衣服,在上海穿出去太寒酸了;你看有谁的衣服与他合身,暂时拿一套给他穿。一会儿我便得带他到花想容那里去,明天你叫裁缝给他通身做新的。”屈师爷听一句应一句是,偷眼望一望张文达。盛大少爷吩咐完了,他才从容对张文达道:“张先生到上海洗过澡没有?我大少爷是一个最爱漂亮的人;张先生若不去洗澡剃头,便更换了衣服,也还是不大漂亮。”

  盛大少爷不待张文达开口,即笑着说道:“老屈的见识不错。你快去拿衣服来,立刻带他同去洗澡剃头。他这样蜈蚣旗一般的辫子,满脸的寒毛油垢,无论穿什么衣服,跑到堂子里去,实在太难为情了。”屈师爷随即退了出去,一会儿挟了一大包衣服进来,对张文达道:“时候不早了,我就陪你去洗澡罢。”张文达做梦也想不到来上海有这种遭遇,直喜的连骨头缝里都觉得快活。当下跟着屈师爷出门,雇了两辆黄包车,到浴春池澡堂。

  屈师爷将他带到特别洋盆房间里,叫剃头的先替他剃头,一面和他攀谈道:“张先生的武艺,既经我们少爷这般赏识,必是有了不得的本领?”张文达笑道:“我自己也不敢夸口,说有了不得的本领。不过我山东是从古有名的出响马地方,当响马的都有一身惊人的武艺。因此我山东随便那一县那一府,都有许多武艺出众的。我在山东自带盘缠,四处访友,二十多年中,不曾遇见有敌的过我的人。通天下会武艺的,没有多过我山东的;我在山东找不着敌手,山东以外的好汉,我敢说只要不长着三头六臂,我都不怕。我两膀实实在在有千斤之力!只恨我出世太迟,见不着楚霸王,不能与他比一比击鼎的本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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