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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世(2)


  颜回曰:“回之家贫,惟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若此则可以为齐乎?”曰:“是祭祀之齐,非心齐也。 ”回曰:“敢问心齐。 ”仲尼曰:“若一志! 至一则生虚。 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 不以干心。 心止于符。 符,合也。不与物相隔。 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惟道集虚,虚者心齐也。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 使犹教也。 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

  〔解曰〕 心齐之要无他,虚而已矣。气者生气也,即皞天之和气也。参之以心知而气为心使,心入气以碍其和,于是乎不虚。然心本无知也,故婴儿无知,而不可谓无心。心含气以善吾生,而不与天下相构,则长葆其天光,而至虚者至一也。心之有是非而争人以名,知所成也。而知所自生,视听导之耳。乃视者,繇中之明以烛乎外,外虽入而不能夺其中之主。耳之有听,则全乎召外以入者也;故一听而藏之于本虚之心以为实,心虚而乐据之以为实,因以其声别善不善,成己之是而析人之非。故耳窍本虚,而为受实之府。然则师心者,非师心也,师耳而已矣。以耳之所听为心而师之,役气而从之,则逼塞其和,而一触暴人年壮行独之戾气,遂与争名而菑所不恤矣。游人之樊而寓于不得已者,澄其气以待物尔。耳可使听,而不可使受;心可使符乎气之和,而不符乎耳;将暴人狂荡之言,百姓怨诅之口,皆止乎化声而不以荡吾之气,则与皞天之虚以化者,同为道之所集,外无耦而内无我,庶可以达人之心气而俟其化;虽有机有阱,有威有权,无所施也。此游于人间世之极致,至于未始有我而尽矣。

  “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 樊,藩篱也。游其樊,入人间世也。 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 谓人纳其言。 无门无毒, 有门则有毒,毒自门入,门启毒出。 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 阕音缺,牖也,隙也。 虚室生白, 莫非天光。 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 端坐而神游于六虚。 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 徇犹使也。耳目听于虚气,不以心知阂乱之。 鬼神将来舍,而况于人乎?是万物之化也,舜禹之所纽也, 纽,相绳也。 伏羲几蘧之所行终, 几蘧未详。行终,行之终身也。 而况散焉者乎? 散,余也。 ”

  〔解曰〕 暴人之恶声其词溢,乱国之怨 其词危。启耳为门而受之以成乎心,则慎懑而含毒,以毒撄毒,两相菑矣。一其宅者,心齐之素,不以听乱也,不得已而寓于鸣,心守其符之寓庸也。如是以入游其樊,知道之所知,而不以心耳生知,其知也,虚室之白,己养其和而物不得戾。若然者,凝神以坐,而四应如驰,即有不止者,亦行乎其所不得不行。则有鸣可也,不鸣亦可也,暴人之茀然者自失,而化之于无迹矣。禹之于舜,舜之于尧,亦此而已。虽暴人亦无容不以此也。圣狂在彼,而虚以待之者存乎我;皞天之所以化物,伏羲几蘧之所以化民,皆此而已矣。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 诸梁,叶公名。 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也,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子尝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 寡,鲜也。道,言也。莫不谓事成为快。 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惟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 平日甘粗恶。 爨无欲清之人。 爨人供食而已,不别求清洁之物,令人取给。 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 两患俱集。 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解曰〕 思楚之使之也重,复思齐之待之也不急,而遽成内热,皆存诸人者使然也。知先成乎中,则耳目且荧乎外,震撼回惑,人间世皆桎梏矣!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 就事之情实而行之。 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解曰〕 此“存诸己”者之素定也。不悦生而恶死,而后其虚也果虚,其一也果一矣。自事其心,事者无事也。事无事,则心无心矣,忘其心乃可忘其身。夫五官百骸岂知悦生而恶死哉?心悦之,心恶之耳。哀乐施于前,耳目受色声之震撼,入感其心而摇其气,则阴阳人事交起为患,心不可解,身无可逃。而气之宅于虚者,无死无生,常自定焉,可无疑于行矣。

  “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 靡,縻通,维系也。《汉书》“羁縻”亦用靡字。 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也妄,妄则其信之也莫, 信之而又不信。 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 古书名。 ‘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且以巧斗力者, 如今之角技。 始乎阳, 阳谓解数,使人可见。 常卒乎阴, 阴谓暗计伤人。 泰至则多奇巧。 泰至犹言过甚。 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 始信而卒薄之。 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言者风波也, 如风生波,相乘不息。 行者实丧也。 激于言以行之,而丧其本心。 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 丧其心则不可测。 故忿设无繇,巧言偏辞; 忿作则设无根之言词,而用巧用偏,此言之风波也。 兽死不择音, 音与荫通,林木之荫也。受伤之兽,出平地以与人斗。 气息茀然, 茀,悖、勃二音,强盛貌。 于是并生心厉; 厉,瘟疫鬼也。害机交作,不择而施,如瘟疫然。 克核太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 此行之实丧也。 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 迁改其辞令,劝人成事。 过度益也。 迁令劝成,皆增益也。 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

  〔解曰〕 此“而后存诸人”之善术也。不任耳而宅于一,亦虚而已矣。以此而游于人间世,岂徒合大国之交为然哉?邱里之间,田夫牧竖之事,相与者莫不然也。敔按:言此以见人人当用此以处世。 传溢言、起风波而丧其实,以召不知其然之不肖之心,皆心不宅于一以养其虚,任耳为知而据之为成心,以急于成事者使然耳。故从末而慎之,不胜慎也;从本而慎之,一宅而已矣。耳非不听而止于听,非不有言有行而适其符,于物无所慎,而自无不慎。不然,慎亦栗也,先内热而阴阳人事莫非患矣。

  “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 报君止此耳,何用他求? 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解曰〕 乘而游,则凡天下不肖之心,茀然之气,皆泠然之风,莽渺之鸟也。乘而斗,则溢言、迁令、劝成,而克核以召不肖之心,并心生厉,皆其所必至。夫游亦岂有必游之心哉?亦寓于不得已尔。生亦可游也,死亦可游也。忘生忘死,养其存诸己者,则何至溢言、迁令、劝成以愤事?然则所以报君之命者,至于忘生死而已极,又何必有功有名,以为报邪?故以无事无心事其心者,可以忠报君,可以孝报父,而不尸其名,不居其功。非无己、无功、无名之人,孰能与于此?故曰“此其难者”,未常不存诸人,而以存诸己者存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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