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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世(1)


  人间世无不可游也,而入之也难。既生于其间,则虽乱世暴君,不能逃也。乱世者,善恶相轧之积。恶之轧善也方酷,而善复挟其有用之材,以轧恶而取其名。名之所在,即刑之所悬矣。惟养无用,而去知以集虚,则存于己者定而忘人。生死可外,而况于名?物不能伤,而后庶几于化。此篇为涉乱世以自全而全人之妙术,君子深有取焉。

  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曰:“将之卫。”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 自用曰独。 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 蕉谓草苇之聚也。蕉叶经霜,状极狼狈,泽中之草苇似之。此言量计一国之死者,若聚而成薮泽之草苇。俗本乎字作平者谬。 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 忧,谓忧与忧相接也。不救,谓莫可救止也。 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

  〔解曰〕 颜子之心齐,存诸己者也。夫子所语叶公“托于不得已”而“致命”,存诸人者一存诸己者也。蘧伯玉告颜阖以“形就心和”而“不入不出”,已有以存则可以存诸人也。以存诸己者为至,不得已而应,而持之以慎,要以不迷于己,不亟求于人,则条贯通一而道不杂。惟宅心于虚白而弃其心知之用者能之,暴人固无足畏也。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 自居善名则人争之。 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且德厚信矼, 矼亦厚也。 未达人气; 人气喜于相胜。 名闻不争,未达人心。 自谓名闻吾之所不争,而人心方且争之。 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 强,去两切。 是以人恶有其美也; 恶,去声。 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为人菑夫!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 恶用之恶,平声。悦贤恶不肖,仁义绳墨之言也。恶用此以求异为耶? 若惟无诏王公, 不诏则已。 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将荧之, 荧,乱也。 而色将平之, 抑之使平。 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 念一动而顺之以行,则机智且因而不息。 若殆以不信厚言, 彼不信矣,而此尚厚其言。 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解曰〕 心一而已,而使之杂以扰者,是非也。是非交错于天下,皆生于知。知以生是,是以形非,歧途百出;善者一是非也,暴者一是非也,交争而扰不可言矣。夫知生于心,还以乱心,故尽人之心,不可胜诘。心各有知,不知者不肯诎于不知,则气以愤兴,既以忤人之心,复以犯人之气。暴人之气尤为猛烈,则恶其美也深,见为菑己,而报以菑也倍酷。然且以吾心之善、吾气之正,乘而斗之,先自丧其和平,德又恶得而厚,信又恶得而矼邪?欲伸其气则心必杂,心杂而目、口、色、容交失其则;乃至彼此交菑身死国亡,犹曰吾直言之气,自伸于千古。心知之荡德,一至此乎!

  “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 修身而爱民,因为上之所忌。 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 挤,子礼切,排也,陷也。 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 荣于外者名也,利于己者实也。君子好名,为暴君所杀;小人好利,而又不受恶名,为圣君所杀。或杀其身,或杀其国人,至于国为虚厉,而圣君亦不免于暴矣。故曰圣人之所不能胜。

  〔解曰〕 是非者,名而已矣。是者,名之荣也;非者,名之辱也。虽桀纣未有安于名之辱者,而逢比以其心之所是,盛气以凌之,使欲求一逃于辱名之径而不可得。心既逆而气复相持以不下,则岂徒菑于逢比之身哉?逢比死而桀纣之恶益甚,夏殷之亡益速。水火之祸,可胜言邪!丛枝、胥敖、有扈且与尧禹争名,尧禹不假借三国以名,而用兵不止。然则欲免于争名之累者,是非之辨其可执为绳墨乎?

  “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曰:“恶!恶可? 恶,平声。 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 阳,外著也。气凝曰充,意露曰孔扬,此所谓发气满容也,属端。采色不定,所谓载色载笑也,属勉。恃端勉以见于颜色者如此,使人不能违之。 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 容与,徐动之也。言我因察人之情,以求动其心。 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 虽日与相习,犹不能成其志,而况大德轧索,所不相亲者乎? 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 不音否。訾音此。不訾者,否之,訾之也。 其庸讵可乎?” 不违故外合,内不相胜,怨怒不胜计矣。

  〔解曰〕 诘其所以者,所以夺之也。至于未始有回,则又安从有以哉?以者,乘人之无以而斗之,抑乘人所以者之不善而斗之,以生于心知,而非人心之有。有以则作于其气,而逆人之气:以其端乘其邪,以其虚乘其窒,以其勉乘其惰,以其一乘其纷。“端勉”不可也,“虚一”亦不可也。盖端而虚,则非虚;勉而一,则非一也。以充扬之色伺人之感而乘机以进,自谓之虚;以执而不化者,日渐进之以求成效,自谓之一;皆挟其所以,成乎心而形乎容者也。虽或免乎暴人之暴怒,而内之憎忌益深,岂但德之不成与,菑且逮之矣!

  曰:“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 以成言上比古人。 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 天子者,天之子也。己亦天之子也。视之如同胞,无爵禄之可欣,刑法之可畏,其内坦然,是为内直。于是己必尽言,而于人之从违皆无期必之心,与童子之不知利害同焉。 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拳曲跽,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谪之, 句。 实也; 实有其理。 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不为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仲尼曰:“恶!恶可!太多。 其术太多。 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已耳,夫胡可以及化? 谍,狎也,谓如政令法度之不可狎,虽可使人免罪,然终不能化人。 犹师心者也。”

  〔解曰〕 前之端虚勉一者,以为存诸己也,而所存者非己也。与物相刃相劘,案人之感以责人,而自恃其仁义,故虚者非虚,一者不一也。内直、外曲,成而上比以辟咎,则莫非存诸人矣。一念以为天,一念以为人,一念以为古,多其术于心,杂扰而无定,岂己之有固存者乎?固人而欲达其心气耳。前者既有我而有偶,后者又因偶而立我,心之纯一者散,而杂其心知,以曲用为范围人心人气之师,则人亦测其无定而终狎之,不能化物必矣。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仲尼曰:“齐,吾将语若。有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皞天不宜!”

  〔解曰〕 有以者,以其所以者为有。端虚、勉一,曲直、上比,皆其所以,则皆据以为有者也。夫人之应物,有则见易,无则见难。易则若可不慎,取给于所有而有余裕。天之化物,天无自有之天,因之而不齐者皆齐矣。有而见易,则违天而贪于取名,以生其慢易,天所不宜,讵足以化物哉?故使之齐者,除其挟所有之心,而慎持其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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