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王夫之 > 周易外传 | 上页 下页


  一

  人之有生,天命之也。生者,德之成也,而亦福之事也。其莫之为而有为之者,阴阳之良各以其知能为生之主,而太和之理建立而充袭之,则皆所谓命也。

  阳主知而固有能,阴主能而固有知。太和因阴阳以为体,流行而相嬗以化,则初无垠鄂之画绝矣。以其知建人而充之,使其虚者得以有聪明而征于实;以其能建人而充之,使其实者得以受利养而行于虚。征于实,故老耄而忆童年之闻见;行于虚,故旦起而失夙夜之饱饫。谁使之虚实相仍而知能交益者?则岂非命哉!

  然天之以知能流行于未有之地,非有期于生也。大德在生,而时乘其福,则因而建立之,因而充袭之矣。以知命之,而为五事,为九德;以能命之,而为五福,为六极。凝聚而均授之,非有后先轻重于其间,故曰:皆所谓命也。

  而二气之方锡,人之方受,以器为承而器有大小,以时为遇而时有盈虚。器有天小,犹疾雨条风之或生或杀也;时有盈虚,犹旦日夜露之或暖或清也。则受命之有余、不足存焉矣。有余、不足之数,或在德,或在福,则抑以其器与其时。或胜于德而不胜于福,或胜于福而不胜于德,犹蝉、鲔之于饮食也;有时俭于德而侈于福,有时俭于福而侈于德,犹西飙之稼不成穑,而寒暑之疾能失性也。如是者,有余、不足,皆非人所能强。非人所能强,听命之自然,是以其所至者为所致。则君子之于《困》也,因之而已,而何有于“致命”也哉?

  夫致者,其有未至而推致之以必至也。尝与观于虚实之数量,则知:致德命者,有可及乎上之理;致福命者,当穷极乎下之势;而无庸曰自然。自然无为以观化,则是二气之粗者能困人,而人不能知其精者以自亨也。

  请终论之。以知命者以虚。虚者此虚同于彼虚,故太空不可画以齐、楚;以能命者以实,实者此实异于彼实,故种类不可杂以稻粱。惟其同,故一亦善,万亦一善,乍见之心,圣人之效也,而从同以致同,由野人而上,万不齐以至于圣人,可相因以日进,犹循虚以行,自齐至楚而无所碍。惟其异,故人差以位,位差以时,同事而殊功,同谋而殊败也,而从异以致异,自舆台以上,万不齐以至于天子,各如量而不溢,犹敷种以生,为稻为粱而不可移。故虚者不足而非不足,天命之性也;“善恶三品”之说,不知其同而可极于上也。实者不足则不足矣,吉凶之命也;“圣人无命”之说,不知其异而或极于下也。

  抑太和之流行无息,时可以生,器可以生,而各得其盈缩者以建生也,则福德俱而多少差焉。迨其日生而充其生,则德可充也,福不可充也。非有侈德而无侈福之谓也,非堪于德者众而堪于福者寡也,非德贵而福贱,天以珍人而酌其丰俭也。则奚以知其充不充之殊耶?

  德肖于知,知虚而征于实;福有其能,能实而行于虚。实可以载虚,虚不可以载实。实可载虚:一坏之土,上负苍莽而极于无垠,劂而下之,入于重渊,虚随以至而不竭。虚不载实:容升之器,加勺而溢,掷一丸之泥于空,随手而坠矣。故思之所极,梦寐通而鬼神告;鬼神者,命之日生者也。养之所饫,膏粱过而疢疾生;疢疾者,命之不充者也。戴渊盗也而才,华督贼也而义,德之灌注者不中已于小人。强者不可强以廉颇之善饭,羸者不可望以篯铿之多男,福之悬绝者必原本于始生。故致而上者实任之,致而下者虚靡之也。

  由此言之,与俱生者,足不足,而上致与下致别矣。日生者,充不充,而上致于下致又别矣。故君子致德之命,致而上极于无已,而穷皎白以高明,肖其知也;致福之命,致而下极于不堪,而穷拂乱以死亡,称其能也。故曰:“君子以致命遂志。”命致而后志可遂。君子之志,审其多寡建立充袭之数,而缊之以不迁,岂旦夕之偶激于意气也哉?

  《困》,刚之为柔掩者,福之致下者也,不胜于器而俭于时。二、五皆以刚中者,德之致上者也,器胜之,时侈之。与生而建,日生而充,极盛而不衰,斯以致于上而无难矣。致德于高明以自旌,致福于凶危以自广,又奚志之不遂哉!若曰“以命授人”,则勇偾而为刺客之雄,非爱身全道者之所尚,困而已矣,非必忠孝之大节,而又何死焉!

  二

  刚以柔掩,则是柔困刚矣。乃刚困而柔与俱困,何也?

  刚任求,柔任与。柔之欲与,不缓于刚之欲求,特刚以性动而情速,遂先蒙夫求之实。

  蒙其实,不得辞其名。而柔之一若前,一若却,悬与以召刚之求,其应刚者以是,其困刚者亦以是而已矣。故未得而见可欲,既得而予以利,闿户而致悦,虚往而实归,皆柔才之所优也。因才为用,乃以网罗生死乎刚于胶饴之中。“酒食”也,“金车”也,“赤绂”也,不待操戈矛、固塞树垒以绝阳之去来,而刚以困矣。然而揆诸得失名实之间,而阴已先困。

  夫隆人者先自隆也,污人者先自污也,逸人者先自逸也,劳人者先自劳也。阴之德专,其性则静,专且静,贞随乾行而顺代天工,则以配阳而利往。德之不专,散处以相感;性不能静,畜机以相制;乘其上而萦蔽之,纠葛频蹙,以迷阳于所不及知。夫然,则抑劳心污下而无舒畅之一日矣。非其金车,即其酒食,非其酒食,即其赤绂,而趋日下,而术日上,苟以售其罥缚高明之技,是妇寺之情,宵人之道也,而岂不陋与!幸而阳不之觉也,借其不然,岂复有阴之余地哉!

  抑不觉者,非阳之过也。须养于小人,退息于向晦,亦君子道之所应享。而当《困》世而不觉,则阳或过也。守其道之所应享,知而处之以愚,光大而济之以诚,索诸明,索诸幽,洋洋乎有对天质祖之诚,则阳不觉而非不觉也,而阴之术亦穷矣。

  于是乎阴终失据,而先丧其贞。然后反事而谋之心,反心而谋之道,“动悔有悔”以为吉,则何其吉之不夙邪!而阳只守其诚而无所待悔。由是言之,器覆而无遁鼠,国亡而无不死之小人。均丧其实,独陨其名,阳失数寡而阴失数多,则柔先自困而亦终困,岂或爽哉!

  故阳,困于人者也;阴,自困者也。困于人者生:越王幸夫椒之功而困于会稽,平原贪上党之利而困于长平,虽中阴之饵,而贞不亡。自困者死:怀险致媚,不悔而能保其终者,终古而未之有也。故君子终不困人,而自困亦免焉。其不得已而困于人也,积精诚以保其所不及知,如二、五之享祀以承庆而受福,又孰得而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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