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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妄


  天上地下,清宁即位,《震》之一阳生于地中,来无所期,造始群有,以应乎天,寻常之见所疑为妄至而不诚者也。夫以为妄,则莫妄于阴阳矣。阴阳体道,道无从来,则莫妄于道矣。道有阴阳,阴阳生群有,相生之妙,求其实而不可亟见,则又莫妄于生矣。不生而无,生而始有,则又莫妄于有矣。

  索真不得,据妄为宗,妄无可依,别求真主,故彼为之说曰:“非因非缘,非和非合,非自非然,如梦如幻,如石女儿,如龟毛兔角;捏目成花,闻梅生液;而真人无位,浮寄肉团,三寸离钩,金鳞别觅。”率其所见,以真为妄,以妄为真。故其至也:厌弃此身,以拣净垢;有之既妄,趣死为乐;生之既妄,灭伦为净。何怪其裂天彝而毁人纪哉!

  若夫以有为迹,以无为常,背阴抱阳,中虚成实,斥真不仁,游妄自得,故抑为之说曰:“吾有大患,为吾有身;反以为用,弱以为动;糠秕仁义,刍狗万物。”究其所归,以得为妄,以丧为真,器外求道,性外求命,阳不任化,阴不任疑。故其至也:绝弃圣智,颠倒生死;以有为妄,斗衡可折;以生为妄,哀乐俱舍。又何怪其规避昼夜之常,以冀长生之陋说哉!

  请得而析之。为释言者,亦知妄之不可依也;为老言者,亦知妄之不可常也。然则可依而有常者之无妄,虽有尺喙,其能破此以自怙哉!王鲔水入腹而死,水可依而鲔迷所依;粤犬见雪而吠,雪本常而犬见不常。彼固骄语“大千”“八极”者,乃巧测一端,因自纆棘,而同鲔、犬之知,岂不哀哉!鲔迷所依,则水即其毒,故释曰“三毒”;犬目无常,则雪即其患,故老曰“大患”。夫以为毒患,而有不急舍之者乎?则其惧之甚,惫之甚,速捐其生理而不恤,亦畏溺者之迫,自投于渊也。

  夫可依者有也,至常者生也,皆无妄而不可谓之妄也。奚以明其然也?

  既已为人矣,非蚁之仰行,则依地住;非螾之穴壤,则依空住;非蜀山之雪蛆不求暖,则依火住;非火山之鼠不求润,则依水住;以至依粟已饥,依浆已渴。其不然而已于饥渴者,则非人矣。粟依土长,浆依水成。依种而生,依器而挹。以荑种粟粟不生,以块取水水不挹。相待而有,无待而无。若夫以粟种粟,以器挹水,枫无柳枝,粟无枣实,成功之退,以生将来,取用不爽,物物相依,所依者之足依,无毫发疑似之或欺。而曰此妄也,然则彼之所谓“真空”者,将有一成不易之型,何不取两间灵、蠢、姣、丑之生,如一印之文,均无差别也哉?是故阴阳奠位,一阳内动,情不容吝,机不容止,破块启蒙,灿然皆有。静者治地,动者起功。治地者有而富有,起功者有而日新。殊形别质,利用安身。其不得以有为不可依者而谓之忘,其亦明矣。

  又既已为之人矣,生死者昼夜也,昼夜者古今也。祖弥之日月,昔有来也;子孙之日月,后有往也。由其同生,知其同死;由其同死,知其同生。同死者退,同生者进,进退相禅,无不生之日月。春暄夏炎,秋清冬凛,寅明申晦。非芽不蕊,非蕊不花,非花不实,非实不芽。进而求之,非阴阳定裁,不有荄茎;非阳动阴感,不相柎萼。今岁之生,昔岁之生,虽有巧历,不能分其形埒。物情非妄,皆以生征。征于人者,情为尤显。跽折必喜,箕踞必怒,墟墓必哀,琴尊必乐。性静非无,形动必合。可不谓天下之至常者乎!若夫其未尝生者,一亩之土,可粟可莠;一罂之水,可沐可灌。型范未受于天,化裁未待于人也,乃人亦不得而利用之矣。不动之常,惟以动验;既动之常,不待反推。是静因动而得常,动不因静而载一。故动而生者,一岁之生,一日之生,一念之生,放于无穷,范围不过,非得有参差傀异,或作或辍之情形也。其不得以生为不可常而谓之妄,抑又明矣。

  夫然,其常而可依者,皆其生而有;其生而有者,非妄而必真。故雷承天以动,起物之生,造物之有,而物与无妄,于以对时,于以育物,岂有他哉!

  因是论之:凡生而有者,有为胚胎,有为流荡,有为灌注,有为衰减,有为散灭,固因缘和合自然之妙合,万物之所出入,仁义之所张弛也。胚胎者,阴阳充,积聚定,其基也;流荡者,静躁往来,阴在而阳感也。灌注者,有形有情,本所自生,同类牖纳,阴阳之施予而不倦者也。其既则衰减矣。基量有穷,予之而不能多受也。又其既则散灭矣。衰减之穷,与而不茹,则推故而别致其新也。

  由致新而言之,则死亦生之大造矣。然而合事近喜,离事近忧,乍往必惊,徐来非故。则哀戚哭踊,所以留阴阳之生,靳其离而惜其合,则人所以绍天地之生理而依依不合于其常者也。然而以之为哀而不以之为患,何也?哀者必真,而患者必妄也。

  且天地之生也,则以人为贵,草木任生而不恤其死,禽兽患死而不知哀死,人知哀死而不必患死。哀以延天地之生,患以废天地之化。故哀与患,人禽之大别也。而庸夫恒致其患,则禽心长而人理短。愚者不知死之必生,故患死;巧者知生之必死,则且患生。所患者必思离之。离而闪烁规避其中者,老之以反为用也;离而超忽游溢其外者,释之以离钩为金鳞也。其为患也均,而致死其情以求生也亦均。“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情者,阴阳之几,凝于性而效其能者也,其可死哉?故《无妄》之象:刚上柔下,情所不交,是谓否塞;阳因情动,无期而来,为阴之主,因昔之哀,生今之乐,则天下之生,日就于繁富矣。

  夫生理之运行,极情为量;迨其灌注,因量为增。情不尽于所生,故生有所限;量本受于至正,故生不容乖。则既生以后,百年之中,阅物之万,应事之赜,因物事而得理,推理而必合于生,因生而得仁,因仁而得义,因仁义而得礼乐刑政,极至于死而哀之以存生理于延袤者,亦盛矣哉!终日劳劳而恐不逮矣,何暇患焉!授之尧名而喜,授之桀号而戚。喜事近生,戚事近死。近生者可依而有常,然则仁义之藏,礼乐刑政之府,亦孰有所妄也哉!故贱形必贱情,贱情必贱生,贱生必贱仁义,贱仁义必离生,离生必谓无为真而谓生为妄,而二氏之邪说昌矣。

  若夫有为胚胎,有为流荡,有为灌注,有为衰减,有为散灭者,情之量也。则生不可苟荣,而死不可致贱。不可致贱,则疾不可强而为药。强为药者,忘其所当尽之量而求之于无益,岂不悖与!单豹药之于外,张毅药之于内,老氏药之于腠理之推移,释氏药之于无形之罔两。故始于爱生,中于患生,卒于无生。呜呼!以是药而试之,吾未见其愈于禽鹿之惊走也。

  夫治妄以真,则治无妄者必以妄矣。治真以妄,据妄为真;窃据为真,愈诡于妄。逮其末流,于是而有彼家炉火之事,而有呗咒观想之术,则硇礜杂投,不可复诘。彼始为其说者,亦恶知患死相缘,患生作俑,其邪妄之一至于此哉!

  是故圣人尽人道而合天德。合天德者,健以存生之理;尽人道者,动以顺生之几。百年一心,战战栗栗,践其真而未逮,又何敢以此为妄而轻试之药也哉!故曰“先王以茂对时,育万物”,盖言生而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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