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王夫之 > 周易外传 | 上页 下页


  说圣人者曰:“与太虚同体。”夫所谓“太虚”者,有象乎?无象乎?其无象也,耳目心思之所穷,是非得失之所废,明暗枉直之所不施,亲疏厚薄之所不设,将毋其为圣人者,无形无色,无仁无义,无礼无学,流散澌灭,而别有以为“涤除玄览”乎?若夫其有象者,气成而天,形成而地,火有其爇,水有其濡,草木有其根茎,人物有其父子,所统者为之君,所合者为之类,有是故有非,有欲斯有理,仁有其泽,义有其制,礼有其经,学有其效,则固不可以“太虚”名之者也。

  故夫《乾》之六阳,《乾》之位也;《坤》之六阴,《坤》之位也;《乾》始交《坤》而得《复》,人之位也。天地之生,以人为始。故其吊灵而聚美,首物以克家,明聪睿哲,流动以入物之藏,而显天地之妙用,人实任之。人者,天地之心也。故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圣人者,亦人也;反本自立而体天地之生,则全乎人矣;何事堕其已生,沦于未有,以求肖于所谓“太虚”也哉?

  今夫人之有生,天事惟父,地事惟母。天地之际,间不容发,而阴阳无畔者谓之冲;其清浊异用,多少分剂之不齐,而同功无忤者谓之和。冲和者,行乎天地而天地俱有之,相会以广所生,非离天地而别为一物也。故保合则为冲和,奠位则为乾坤。乾任为父,父施者少;坤任为母,母养者多;以少化多,而人生焉。少者翕而致一,多者辟而赅众;少者藏而给有,多者散而之无;少者清而司贵,多者浊而司贱。冲和既凝,相涵相持,无有疆畔。而清者恒深处以成性,浊者恒周廓以成形。形外而著,性内而隐。著者轮廓实,而得阴之辟,动与物交。隐者退藏虚,而得阳之翕,专与道应。交物因动,无为之主,则内逼而危。应道能专,不致其用,则孤守而微。阴阳均有其冲和,而逮其各致于人,因性情而分贵贱者,亦甚不容已于区别矣。然若此者,非阴阳之咎也。阴阳者,初不授人以危微,而使失天地之心者也。圣人曙乎此存人道以配天地,保天心以立人极者,科以为教,则有同功而异用者焉。

  其异用者奈何?人自未生以有生,自有生以尽乎生,其得阳少而内,得阴多而外,翕专辟动以为生始,盖相若也,复道也。阴气善感,感阳而变,既变而分阳之功,交起其用,则多少齐量而功效无殊者,亦相若也,《泰》道也。此两者,动异时,静异体,而要以求致成能于继善则同焉。故仲尼之教,颜、曾之受,于此别焉。

  子之许颜子曰:“颜氏之子,其庶几乎!”庶几于《复》也。《复》者,阳一而阴五之卦也。阳一故微,阴五故危。一阳居内而为性,在性而具天则,而性为“礼”。五阴居外而为形,由形以交物状,而形为“己”。取少以治多,贵内而贱外,于是乎于阴之繁多尊宠(得中位),厚利吾生,皆戒心以临之,而惟恐其相犯。故六二以上,由礼言之,则见为己;由己言之,则见为人。对礼之己,虑随物化,则尚“克己”。对己之人,虑以性迁,则戒“由人”。精以择之,一以服膺,乃以妙用专翕之孤阳,平其畸重畸轻之数,而斟酌损益以立权衡,则冲和凝而道体定矣。此其教,尊之以有生之始。舜昉之,孔子述之,颜子承之。邵子犹将见之,故曰“玄酒味方淡,大音声正希”,贵其少也。

  若其授曾子也,则有别矣。曰“一贯”,则己与礼不可得而多少也;曰“忠恕”,则人与己不可得而多少也。不殊己者,于形见性;不殊人者,于动见静。则己不事克而人无不可由矣。此非以奖阴而敌阳也。人之初生,与天俱生,以天具人之理也。人之方生,因天而生,以人资天之气也。凝其初生之理而为“复礼”,善其方生之气而为“养气”。理者天之贞常也,气者天地之均用也。故曰“天开于子”而“人生于寅”。开子者《复》,生寅者《泰》。为主于《复》者,阳少阴多,养阳治阴以养太和,故《复》曰“至日闭关,后不省方”,大养阳也。为用于《泰》者,阴感阳变,阴阳齐致以建大中,故《泰》曰“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善用阴也。《复》以养阳,故己不可以为礼。《泰》以用阴,故形色而即为天性。然其为财成而辅相者,先立己而广及物,大端本而辨内外者,秩序井然。抑非若释氏之以作用为性,而谓佛身充满于法界也。《泰》之传曰“内君子而外小人”,则其洁静精微,主阳宾阴者,盖慎之至矣。是故守身以为体,正物以为用。此其教,谨之于方生之成。孔子昉之,曾子述之,孟子著之。程子固将守之,故曰“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泰》其交也。

  自未生以有生,自有生以尽于生,灵一而蠢万,性一而情万,非迎其始,后不易裁,《复》以“见天地之心”,与化俱而体天道者也。阴感阳而变,变而与阳同功,性情互藏其宅,理气交善其用,《泰》以“相天地之宜”因化盛而尽人道者也。而要以为功于天地,以不息其生,故曰“同功”也。生者实,不生者虚。而曰“心如太虚”,则智如舜而戒其危,保其微,允执以为不匮其藏,又何为邪?

  呜呼!天地之生亦大矣。未生之天地,今日是也;已生之天地,今日是也。惟其日生,故前无不生,后无不至。冬至子之半,历之元也,天之开也;“七日来复”,冬至子之半也。

  如其曰“天昔者而开于子,有数可得而纪,而前此者无有”焉,则《复》宜立一阳于冲寂无画之际,而何为列五阴于上而一阳以出也哉?然则天之未开,将毋无在而非《坤》地之体,充牣障塞,无有间隙,天乃徐穴其下以舒光而成象也乎?不识天之未出者,以何为次舍?地之所穴者,以何为归余也?

  初九曰“不远复”,“不远”之为言,较“七日”而更密矣。阳一不交,则阴过而生息。生不可息,复不远矣。自然者天地,主持者人,人者天地之心。不息之诚,生于一念之复,其所赖于贤人君子者大矣。“有过未尝不知,知而未尝复为”,“过”者阴,“知”者阳。存阳于阴中,天地之生永于颜氏之知,此“丧予”欢而“好学穷”,绝学无传,夫子之所以深其忧患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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