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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宗端宗祥興帝一


  文信國之言曰:「父母病,知不可起,無不下藥之理。」悲哉!身履其時,為其事,同其無成,而後知其言之切也。今夫父母之病,當其未篤,則無妄之藥,不敢輕試;無所補而或有所傷,寧勿藥也。故春秋傳曰:「於許世子止,見孝子之至。」言孝子之情,不敢不慎也。迨及革矣,望其愈而終不可愈,冀其生而不可得生。於斯時也,苟有以療之者,不以藥之珍而患貧也,不以炮制之難而憚勞也,不以迂而罔濟而忽之也,不以緩而弗及而輟之也,不以前之屢試無功而中沮也,不以後之追悔太過而懷疑也。其求之也,瞿瞿乎其若貪也;其營之也,惘惘乎其若愚也。夫豈不知有命自天之不可強哉?欲已之,而心不我許,抑竭力殫心以為其所能為而已矣。然而或為之謀者,留雞刲豕,以媚山巢妖狐之神而乞命,則孝子弗為。其弗為也,非有所吝也,不敢以辱吾親,不忍以辱吾親也。

  夫忠臣於君國之危亡,致命以與天爭興廢,亦如是焉而已。當德祐時,蒙古兵壓臨安,亡在旦夕,求所以存宋者終無術矣。誠不忍國亡而無能為救,則嬰城死守,君臣畢命以殉社稷,可也。奉君出走,收餘燼以借一,不勝,則委骨於原隰,可也。死不我值,求先君之遺裔,聯草澤之英雄,有一日之生,盡一日之瘁,則信國他日者亦屢用之矣。乃倉卒之下,聽女主乞活之謀,銜稱臣納貢之命,徼封豕長蛇之恩,以為屬國於江介。愛君而非所以愛,存國而固不可存,信國之忠,洵忠而過矣。

  曾元請及旦以易簣,而曾子斥之曰:「細人之愛人也以姑息。」姑息云者,姑貸須臾之安,以求活鮒於沾濡,婦寺之忠孝也。以堂堂十五葉中國之天子,匍伏丐尺土於他族,生不如死,存不如亡,久矣。信國自處以君子,而以細人之道愛其君乎?且夫為降附稱臣之說,其愚甚矣。即令蒙古之許之與!蕭巋臣於宇文,以保一州,而旋以滅亡;錢俶臣於宋,以免征伐,而終於納土。朝菌之晦朔,奚有於國祚之短長?況乎徐鉉之辨言,徒供姍笑;徽、欽之歸命,祗取俘囚。已入虎吻,而猶祝其勿吞,詞愈哀,志愈辱,其亡愈可傷矣!信國之為此也,搖惑於婦人之柔靡,震動於通國之狂迷,欲以曲遂其成仁取義之心,而擇之不精,執之不固,故曰忠而過也。

  或曰:句踐之請命於吳也,自請為臣,妻請為妾,而卒以沼吳。信國之志,其在斯乎!而奚為不可?

  曰:巽以行權者,惟其理也;屈而能伸者,惟其勢也。吳之與越,以爵土言,皆諸侯也;以五服言,皆蠻夷也;以先世言,一為泰伯之裔,一為大禹之胄也。春秋之世,友邦相伐,力不敵而請降者多矣。受其降者,不得而臣之,已而復與於會盟,仍友邦也。上有守府之天子,其以強大相役屬,同是冠帶之倫,而義可以相服者也。故句踐即不沼吳,而終不為吳之臣妾。宋之於蒙古,豈其比哉?宋之亡,亡於屈而已。澶淵一屈矣,東京再屈矣,秦檜請和而三屈矣。至於此,而屈至於無可屈。以哀鳴望瓦全,弗救於亡,而徒為萬世羞。時異而勢異,勢異而理亦異。句踐之所為,非宋所得假以掩其恥也。故楊后之命可以不受,而後信國之忠,純白而無疵。擇義以行仁,去其姑息者而得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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