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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宗六


  刑具之有木棓、竹根、箍頭、拶指、絞踝、立枷、匣床諸酷具,被之者求死不得,自唐武氏後,無用此以毒民者。宋之末年,有司始復用之。流及於今,法司郡邑下至丞尉,皆以逞其暴怒,而血肉橫飛,不但北寺緹帥為然也。嗚呼!宋以此故,腥聞於上天,亟剿其命,不得已授赤子於異姓,而冀使息虐,亦慘矣哉!宋之先世以寬仁立國,故其得天下也不正,而保世滋大,受天之祐,不期後之酷烈至此也!揆其所繇,自光宗以後,君皆昏痿,委國於權姦;吏以賄升,恣行其汙暴。雖理宗制「疾痛猶己」之刑箴,降「延及無辜」之禁令,而不為之式遏。祖宗矜恤之至意,炳於日星,數小人殄滅之而有餘。小人之害亦烈矣!

  雖然,端本清源,以究其害之所自興,則不但自小人始也。大臣之不法,小臣之不廉,若唐之有韋保衡、路巖,宋先世之有蔡京、秦檜,惡豈減於史、賈哉?而有司不為之加暴。故知淫刑之害,不但自小人始也。

  異端之言治,與王者之道相背戾者,黃、老也,申、韓也。黃、老之弊,掊禮樂,擊刑政,解紐決防,以與天下相委隨,使其民宕佚而不得游於仁義之圃。然而師之為政者,唯漢文、景,而天下亦以小康。其尤弊者,晉人反曹魏之苛核,蕩盡廉隅,以召永嘉之禍。乃王導、謝安不懲其弊而仍之以寬,卒以定江左二百餘年五姓之祚,雖有苻堅、拓拔宏之強,莫之能毀。蓋亦庶幾有勝殘去殺之風焉。

  若申、韓,則其賊仁義也烈矣。師之者,嬴政也,曹操也,武曌也,楊堅也,其亡也忽焉。畫一天下而齊之以威,民不畏死,以死威之,而民之不畏也益滋。則惟慘毒生心,樂人之痛徹心脾,而自矜其能也。以君子慎修畏咎之道責小人,小人固不能喻;以小人愚惰頑惡之禁禁君子,君子亦所不防。以閨房醉飽之愆,督人於名義,而終陷於污;以博弈嬉游之失,束人於昏夜,而重困其情。於是薄懲之而不知戒也,則怒激於心,忿然曰:「此驕悍之民,恃其罪之不至於死,而必不我從;則必使之慘徹肌膚,求死不得,而後吾法可行焉。」其為說亦近似乎治人之術也。而宋之為君子者,以其律己之嚴,責愚賤之不若,隱中其邪。顧且曰:「先王之敕法明刑,以正風俗、起教化者,必是而後不與黃、老之解散綱維者等。」於是有狡悍不輸情實之奸民,屢懲不知悛改之罷民,觸其憤懣,而以酷吏虐民之刑具施之;痛苦亦其所宜也,瘐死亦其自取也,乃更渙然釋其悁疾之心,曰:「吾有以矯惡俗而沮之矣。」夫惟為君子者,不以刑為不得已之事而利用之,則虐風乘之以扇,而酷吏益以此市威福而導天下以樂禍之情。懦民見豪民之罹此,則快矣;愚民見黠民之罹此,則快矣;貧民見富民之罹此,則快矣;無藉之民,見自矜之民罹此,則抑快矣。民愚而相胥以快也,乃反栩栩然自慰曰:「吾之所為,大快人心也。」嗚呼!人與人為倫,而幸彼之裂肌肉、折筋骨以為快,導天下以趨於殘忍,快之快之,而快人者行將自及,抑且有所當悲閔而快焉者,浸淫及於父子兄弟之不知。為政者,期於紓一時愚賤之忿疾而使之快,其率天下以賊仁也,不已甚乎!毒具已陳,亂法不禁,則且使貪墨者用之以責苞苴,懷毒者用之以報睚眥;則且使飲食之人用之以責廚傳,淫酗之夫用之以逞酒狂。避道不遑,而尸陳於市廛;雞犬不收,而血流於婦稚。為君子者,雖欲挽之而莫能,孰知其自己先之哉?

  帝王之不得已而用刑也,惡之大者,罪極於死,不使之求死而不得也。其次,流之也有地,釋之也有時。其次,杖之笞之也有數,荊竹之長短大小也有度。所以養君子之怒,使有所止而不過,意甚深也。無所止,而怒雖以理,抑且以覆蔽其惻隱之心,而傷天地之和。審是,則黃、老之不尚刑者,愈於申、韓遠矣。夫君子之惡惡已甚,而啟淫刑之具,豈自以為申、韓哉?而一怒之不止,或且為申、韓之所不為。故甚為宋之君子惜,而尤為宋以後之愚民悲也。虔劉已亟,更投命於異類,有王者起,其尚念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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