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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宗一四


  勢無所藉,幾無所乘,一念猝興,圖度天下,而期必於為天子者,自古迄今,未之或有。帝王之興也,無心干祿,而天命自歸,先儒之言詳矣,非虛加之也。帝堯之世,岳牧盈廷,九男非皆敗類,耕稼陶漁者,而謂帝將禪我乎?武王養晦,年已耄矣,使大命未就而崩,非不壽也,沖人方弱,保國不遑,而況及天下?然且俟之十三年,而後秉鉞以麾,假之年而贊其精魄,天也,非武王之可必也。故聖王無取天下之心,而乘時以御,因之而已。聖人且不可必,而況下此者乎?

  一介之士,策名於當時者,或為偏裨,或為文吏,目之所規,心之所成,雖拓落而不可涯量,而其大概可知也。生死屈伸,榮辱貴賤,且乘於不測之數。志所至者,望之而不能必至;志所未至者,姑試之而漸進焉,非其所期也。使方小得志之日,遽踸踔以躍起,曰:「吾將奄有方國,南面以馭四海之英尤,使俯首而稱臣妾。」非狂人其孰念及此?藉其有此,必蹶然一起而疾就誅夷。故以知亂臣賊子之成乎篡奪者,亦初無此固獲之情也。曹操之自言,「死而題征西將軍之墓」,豈盡欺人哉?橋玄未嘗期以天子,而操感其知己,則出身仕漢之初,無窺奪劉宗之志,明矣。知此,則人主之馭臣,防其所不必防,而不防其所防者,非明於豫防之道者也。

  秦檜專政之暮年,大起刑獄,將盡殺張、趙、胡、洪諸公,逮及宗室。當斯時也,諸公竄處遐方,不得復進一議,論和議之非,於檜無忤也。和已成,諸將之兵已解,檜總百揆,膺世祿,其所欲者無不遂也。檜死,而高宗忽釋趙汾,召還遷客,則檜之深惎諸公,非必逢君也。檜之誅逐異己,不欲憖留一人者,豈僅快一時之忿忮哉?遍置其黨於要津,而不使宋有一親臣之可倚,骨鯁已空,發蒙振落者疾起而收之,檜之厚植其勢者,勢無不成也。高宗之年已耄矣,普安拔自疏遠,未正嫡嗣之名;一旦宮車晏駕,檜猶不死,則將拔非所立之沖幼暫立之,旋起奪之;外有女直以為援引,內有群姦以為佐命,趙氏宗祊,且在其心目之中,易於掇芥。檜之志,豈待吹求而始見哉?

  乃當靖康之年,始立臺端,與馬伸等共請女直立趙後,未嘗念及此也。及其自虜來歸,受撻懶旨,力主和議,亦祗求和成而居功受賞已也。即至逢高宗之欲,班北伐之師,解諸將之兵,獨立百僚之上,猶未能遽取必於邪逆之成也。已而諸賢竄矣,岳侯死矣,韓世忠謝事閒居,劉錡、二吳斂手聽命,張俊總領諸軍之願不遂,而亦廢處矣。所欲為者,無不可為;所不可致者,無不致也。周回四顧,知天下之無能如己何,高宗亦惴惴然不知所以馭己;然後睥睨神器,而以誅逐先試其凶威。勢之所激,鼠將變虎,亦奚待操心已久而後成乎大惡哉?故易曰:「履霜,陰始凝也;馴致其道,至堅冰也。」馴致者,初非所至而漸以成乎至也。

  嗚呼!宋之猜防其臣也,甚矣!鑒陳橋之已事,懲五代之前車,有功者必抑,有權者必奪;即至高宗,微弱已極,猶畏其臣之強盛,橫加鋟削。乃檜以文墨起家,孤身遠至,自可信其無他。而罅從中決,成巨浸以滔天,成乎蕭衍、楊堅之勢。高宗藏刃韡中,思與爭死,而莫能自振,固非前此所能逆睹。則欲辨霜冰於早,亦奚辨而可哉?

  夫霜非冰也,而陰森慘冽之氣,一夕流空,則愴然怵栗之情,自感人之志氣,欲辨之,亦何難辨之有乎?不可辨者,志也;所可辨者,人也。志,無定者也。志於正者,勢溢而志或以淫;志於邪者,力窮而志因以詘。人,有定者也。賢者之志雖已移,而必有所憚不敢為;姦人之志雖未萌,而必有所恃以操其利。故察之於始,檜非有操、懿之心,勿容苛論也。考之於其所行,不難為石敬瑭、劉豫之為者,豈有察之而不易知者乎?

  其被囚而北也,與何樐、孫傅、司馬朴同系,而獨不見殺;其羈於女直也,與洪皓、朱弁同留,而不與同拘;其脫身以返也,保有其妻孥,而盡室以安歸;則其狎凶狠之驕虜,使帖然聽己之徜徉者,可畏也。張浚、趙鼎、李綱、胡寅皆高宗患難之君臣,屢退屢進,而莫能相捨;朝野兵民眾望所歸,而共倚其成;檜一得志,而屏息竄逐,莫敢與爭者,可畏也。岳侯所收群盜,力戰中原,將士樂為之死,而削之、斥之、囚之、殺之,曾莫有敢為之鳴控者,可畏也。韓世忠撫數萬之眾,脫高宗於幽縶,上得君心,下孚群望;而獨於檜不能一詞相拒,俯首解兵,苟以自全者,可畏也。張俊位望最隆,與檜合謀,夷岳氏之族,思得其兵,而檜轉盼相違,奪兵去位,曾不能以夙約責檜,而帖耳伏從,尤可畏也。挾此數可畏之才,欲為則為之,為之甫成而又進為之;力甚鷙,機甚巧,其銳往而無定情也甚狡,其執持扼要而操以必得也甚堅;則不必久懷篡奪之心,乘乎可篡而篡焉,復何所戢而中止乎?

  主和議者,前有汪、黃,後有湯、史,而人敢與爭者,有可爭之勢也。君不固信者,無可信之術也。故旋用旋黜,而終不勝公論之歸。檜獨盡鉗天下之口,盡反數十年之為,狡夷且入其牢籠,六軍皆安其解散,爪牙角距,豈一旦之能快搏噬哉?當其時,覿其面目,觀其設施,聞其言說,苟有庸心於鑒微知著者,奚問其志哉?即其人而知之有餘矣。堅冰者,非霜志也,勢也。或馴致之,或不終致之,存乎辨之者爾。弗庸猜防也,弗庸禁制也,尤弗進而問其心也,固已辨矣。胡康侯之為檜欺也,據目前之志,忘馴致之變,宜其惑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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