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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宗三


  易曰:「天下之動,貞勝者也。」貞勝者,勝以貞也。天下有大貞三:諸夏內而夷狄外也,君子進而小人退也,男位乎外而女位乎內也。各以其類為辨,而相為治,則居正以治彼之不正,而爭勝矣。若其所治者貞,而所以治者非貞也,資於不正,以求物之正;蕭望之之於恭、顯,劉琨之於聰、勒,陳蕃之於宦寺,不勝而禍不旋踵;小勝而大不勝,終以烖及其身,禍延於國。故君子與其不貞而勝也,寧不勝而必固保其貞。元祐諸公昧此,以成紹聖以後之禍。善類空,國事亂,宗社亦繇以傾,亦慘矣哉!

  新法之為民病,甚矣。諸公順民之欲,急起而改之,不謂其非貞也。即疑於改父之非孝,而奉祖宗之成憲,以正先君之闕失,亦不可謂非孝之貞也。乃改之者,諸公不自任其責,嗣君不與聞其謀,舉而仰聽於太后。於是盈廷之士,僉曰后,堯、舜也;普天之下,胥曰后,堯、舜也;乃至傳之史冊,而後世道聽之說,猶曰后,堯、舜也。取后而躋之堯、舜,曰后,堯、舜矣;其可抑堯、舜而匹之后,曰堯、舜,后邪?故曰:「擬人必於其倫。」倫者,不相奪也。諸公躋後而堯、舜之,群小抑后而呂、武之;以倫求之,呂、武雖不肖,猶其等倫,而堯、舜懸絕焉。則呂、武之說,足以爭勝而亡忌。倫也者,類也;天之生是使別也。草與木並植,而芝蘭之芳,不可以為梁棟;鳥與獸並育,而翟雉之美,不可以駕戎車;天子與后敵尊,而母后之賢,不可以制道法。非是者,自喪其貞,而欲以勝物,匪徒小人之反噬有辭也;天所弗佑,祖宗之靈所弗憑依,天下臣民亦懷疑而其情不固。不貞者之不勝,古今之通義,不可違也。

  哲宗之立,雖僅十齡,乃迨高后之殂,又七年矣。後一日不亡,帝一日不得親政,則此七年者,月之朗於夜,非日之昱於晝也。旦晝雖陰,而以照物,其能俾人洞見者,視月遠矣。天子雖幼,而以蒞眾,其能俾人信從者,視后多矣。而不但此也,位尊權重,可以唯其所為,然且憚於惡而強為善者,自非上哲,亦唯其名而已。夫為惡而惡之名歸之人而己不與,則無所憚,而有委罪之路。為善而善之名歸之人而己不與,則不能強,而徒挾不平之情。實則資己之權藉以為之,名則去之,嚴父不能得之於子,而為人臣者,欲以得之君,不已悖乎?

  新法之弊,神宗之暮年亦自知之矣。永樂之敗,悔不用王安禮之言。王安石子死魄喪,其志已衰。王雱、呂惠卿自相齕蹏,而神宗已厭之矣。鄧綰、呂嘉問穢跡彰明而見黜矣,蒲宗孟詆司馬君實而見訶矣,孫固、呂公著漸進而登兩府矣。則使當國者述神宗之志,以遺詔行之,蠲青苗之逋欠,弛保馬之孳生,緩保甲之練習,以次而待哲宗於識知之後,告以民主之艱苦,示以祖法之寬弘,次第而除之;使四海慕新主之仁,而不掠美以歸牝雞之啼曙,夫豈不可必得者?計不出此,擁女主以行其志,后一日不死,天子一日隅坐畫諾,如秉筆之內豎,奉教而行。即以韓維、蘇軾、劉摯、朱光庭輩處此,其能俯首以聽焉否邪?故人謂溫公守貞有道而未通乎變者,非也。溫公之所不足者,正未能貞也。貞之大者,天之經也,地之義也,人之彝倫也,事之綱紀也。以陰禦陽,以女制男,何殊乎以夷狄令中國,以小人治君子乎?坤之初六曰:「履霜,堅冰至。」當坤之初,陰無失德,非有堅冰之禍;而發端之始,與乾相革,則所秉不正,在希微之閒,而詭於其塗,不可以復暄和高朗之宇,固無待血戰而始知其害也。溫公胡不聞焉?

  嗚呼!國之將亂也,黃髮耆臣老死而無與繼者。神宗之季年,韓、富二公先後而逝,文潞公雖存,年已遲暮,且仁柔以召物議,眾望所不歸也。使有秉國鈞者,如韓公於英、仁二廟嗣立之初,持德威以翼戴,當元祐三四年閑,撤太后之簾,以興革之權、進退之柄、歸之天子;則群小無言可執,無隙可乘,而國定矣。溫公權藉既輕,道亦遜焉,徒恃愚氓浮動之氣,遷客躍起之情,迫於有為而無暇擇焉,其能濟乎?權輕者,非勢之勝也;道遜者,非理之貞也。捷反捷覆,捷興捷廢,天下皆喪其貞,則女貞之失先之也。故曰古今之通義,不可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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