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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宗一


  極重之勢,其末必輕,輕則反之也易,此勢之必然者也。順必然之勢者,理也;理之自然者,天也。君子順乎理而善因乎天,人固不可與天爭,久矣。天未然而爭之,其害易見;天將然而猶與之爭,其害難知。爭天以求盈,雖理之所可,而必過乎其數。過乎理之數,則又處於極重之勢而漸以向輕。君子審乎重以向輕者之必漸以消也,為天下樂循之以不言而辨,不動而成,使天下各得其所,嶷然以永定而不可復亂。夫天之將然矣,而猶作氣以憤興,若旦夕之不容待,何為者邪?古之人知此也,故審於生民塗炭之極,察其數之將消,居貞以俟,徐起而順眾志以圖成。湯之革夏,武、周之勝殷,率此道也。況其非革命改制之時乎?

  漢武帝銳意有為,而繁苛之政興,開邊牟利,淫刑崇侈,進群小以荼苦其民,勢甚盛而不可撲也。然而溢於其量者中必餒,馳於其所不可行者力必困,怨浹於四海者,心必怵而不安。故其末年罷兵息役,弛刑緩征,不待人言之洊至,而心已移矣,圖已改矣。其未能盡革以復文、景之治者,霍光輔孝昭起而承之,因其漸衰之勢,待其自不可行而報罷。於是而武帝之虔劉天下者,日消月沈,不知其去而自已。無他,唯持之以心,應之以理,一順民志,而天下不見德,大臣不居功,順天以承祐。承天之祐者,自無不利也。

  考神宗之初終,蓋類是矣。當其始也,開邊之志,聚財之情,如停水於脃土之堤而待決也。王安石乘之以進,三司條例使一設,而震動天下以從其所欲。於是而兩朝顧命之老,且引退而不能盡言;通國敢言之士,但一鳴而即逢貶竄;群小揣意指而進者,喧不可息也。此勢之極重者也,然而固且輕矣。安石之所執以必為者,為之而無效矣。河不可疏,而淤田不登矣;田不可方,而故籍難廢矣;青苗之收息無幾,而逋欠積矣;保馬之孳息不蕃,而苑牧廢矣;民怨於下,土怨於廷,而徹乎上聽矣。高遵裕之敗,死尸盈野,棄甲齊山,而天子且為之痛哭矣。安石則不肖之子撓之於內,反面之黨訟之於廷,神宗亦不復以心膂相信。鄧綰、呂嘉問且嬰顯罰,王安禮糾兄之過,而亟進升庸。手實、方田,自安石創者,皆自神宗而報罷矣。使神宗有漢武之年,其崩不速,則輪臺之詔,必自己先之,弗待廷臣之亟諫。蓋否極而傾,天之所必動,無待人也。幾已見矣,勢已移矣。則哲宗立,眾正升,因其欲熸之餘焰,撤薪以息之者,平其情,澄其慮,抑其怒張之氣以蒞之。其不可行者,已昭然其不可行;無所利者,已昭然其有害;敝而弗為之修,弛而弗為之督,三年之中,如秋葉之日向於凋,坐而待其隕矣。而諸君子積怒氣以臨之,弗能須臾忍也,曾霍光之弗若,奚論古先聖哲之調元氣而養天下於和平哉?

  牛之鬥虎,已斃而鬥之不已,牛乃力盡而死。安石既退,呂惠卿與離叛而兩窮。呂申公、司馬溫公以洎孫固、吳充,漸起而居政地。彼蔡確、章惇、王珪、曾布之流,無安石博聞強識之學、食淡衣粗之節,豈元祐諸公之勁敵哉?操之已蹙者,畏之已甚;疾之已亟者,疑之已深,授之以不兩立之權,而欲自居於畸重,則昔之重在彼者輕,而今之重在諸公者,能長保其重哉?天方授我,而我不知,力與天爭,而天且去之矣,夫豈有蒼蒼不可問之天哉?天者,理而已矣;理者,勢之順而已矣。此之不察,乃曰:「天祚社稷,必無此慮。」天非不祚宋也,謀國者失之於天,而欲強之於人以居功而樹德者為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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