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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宗八


  論人之衡有三:正邪也,是非也,功罪也。正邪存乎人,是非存乎言,功罪存乎事。三者相因,而抑不必於相值。正者其言恆是,而亦有非;邪者其言恆非,而亦有是;故人不可以廢言。是者有功,而功不必如其所期;非者無功,而功固已施於世。人不可以廢言,而顧可以廢功乎?論者不平其情,於其人之不正也,凡言皆謂之非,凡功皆謂之罪。乃至身受其庇,天下席其安,後世無能易,猶且摘之曰:「此邪人之以亂天下者。」此之謂「不思其反」。以責小人,小人惡得而服之?已庇其身,天下後世已安之而莫能易,然且任一往之怒,效人之訶誚而訶誚之;小人之不服,非無其理也,而又惡能抑之?

  章惇之邪,灼然無待辨者。其請經制湖北蠻夷,探神宗用兵之志以希功賞,宜為天下所公非,亦灼然無待辯者。然而澧、沅、辰、靖之閑,蠻不內擾,而安化、靖州等州縣,迄今為文治之邑,與湖、湘諸郡縣齒,則其功又豈可沒乎?惇之事不終,而麻陽以西,沅、漵以南,苗寇不戢,至今為梗。近蠻之民,軀命、妻子、牛馬、粟麥莫能自保。則惇之為功為罪,昭然不昧,胡為樂稱人之惡,而曾不反思邪?

  乃若以大義論之,則其為功不僅此而已也。語曰:「王者不治夷狄。」謂沙漠而北,河、洮而西,日南而南,遼海而東,天有殊氣,地有殊理,人有殊質,物有殊產,各生其所生,養其所養,君長其君長,部落其部落,彼無我侵,我無彼虞,各安其紀而不相瀆耳。若夫九州之內,負山阻壑之族,其中為夏者,其外為夷,其外為夏者,其中又為夷,互相襟帶,而隔之絕之,使胸腋肘臂相亢悖而不相知,非無可治,而非不當治也。然且不治,則又奚貴乎君天下者哉?君天下者,仁天下者也。仁天下者,莫大乎別人於禽獸,而使貴其生。苗夷部落之魁,自君於其地者,皆導其人以駤戾淫虐,沉溺於禽獸,而掊削誅殺,無閑於親疏,仁人固弗忍也。則誅其長,平其地,受成賦於國,滌其腥穢,被以衣冠,漸之摩之,俾詩、書、禮、樂之澤興焉。於是而忠孝廉節文章政事之良材,乘和氣以生,夫豈非仁天下者之大願哉?以中夏之治夷,而不可行之九州之外者,天也。其不可不行之九州之內者,人也。惟然,而取蠻夷之土,分立郡縣,其功溥,其德正,其仁大矣。

  且夫九州以內之有夷,非夷也。古之建侯也萬國,皆冠帶之國也。三代之季,暴君代作,天下分崩。於是而山之陬,水之濱,其君長負固岸立而不與於朝會,因異服異制以趨苟簡。至春秋時,莒、杞皆神明之裔,為周之藩臣,而自淪於夷。則潞甲之狄,淮浦之夷,陸渾之戎,民皆中國之民,君皆諸侯之君,世降道衰,陷於非類耳。昭蘇而釁祓之,固有待也。是以其國既滅,歸於侯服,永為文教之邦,而彞倫攸敘。故春秋特書以大其功。豈云王者不治,而任其為梗於中區乎?永嘉之後,義陽有蠻夷號,仇池有戎名,迨及蕩平,皆與汴、雒、豐、鎬無異矣。然則辰、沅、澧、靖之山谷,負險阻兵者,豈獨非漢、唐政教敷施之善地與?出之泥滓,登之雲逵,雖有誅戮,仁人之所不諱。而勞我士馬,費我芻糧,皆以保艾我與相接壤之婦子。勞之一朝,逸之永世,即有怨咨,可弗避也。君天下者所宜修之天職也。

  夫章惇之立心,逢君生事以邀功,誠不足以及此。而既成乎事,因有其功;既有其功,終不可以為罪。迄於今日,其所建之州縣,存者猶在目也。其沿之以設,若城步、天柱諸邑之棋布者,抑在目也。而其未獲平定,為苗夷之穴,以侵陵我郡邑者,亦可睹也。孰安孰危,孰治孰亂,孰得孰失;徵諸事,問諸心,奚容掩哉?概之以小人,而功亦罪,是亦非,自怙為清議,弗能奪也。雖然,固有不信於心者存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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