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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宗二


  仁宗之稱盛治,至於今而聞者羨之。帝躬慈儉之德,而宰執臺諫侍從之臣,皆所謂君子人也,宜其治之盛也。夷攷宋政之亂,自神宗始。神宗之以興怨於天下、貽譏於後世者,非有奢淫暴虐之行;唯上之求治也已亟,下之言治者已煩爾。乃俞其臣下之煩言,以啟上之佚志,則自仁宗開之。而朝不能靖,民不能莫,在仁宗之時而已然矣。

  國家當創業之始,繇亂而治,則必有所興革,以為一代之規。其所興革不足以為規一代者,則必速亡。非然,則略而不詳、因陋而不文、保弱而不競者,皆有深意存焉。君德、民心、時會之所湊,適可至於是;既至於是,而亦足以持國於不衰。乃傳之數世而獘且生矣。獘之所生,皆依法而起,則歸咎於法也,不患無辭。其為獘也,吏玩而不理,士靡而亡實,民驕而不均,兵弛而不振;非其破法而行私,抑沿法而巧匿其姦也。有志者憤之,而求治之情,迫動於上,言治之術,競起於下;聽其言,推其心,皆當時所可厭苦之情事,而釐正之於旦夕,有餘快焉。雖然,抑豈必歸咎於法而別求治理哉?吏玩而不理,任廉肅之大臣以飭仕階而得矣。士靡而亡實,崇醇雅之師儒以興正學而得矣。民驕而不均,豪民日競,罷民日瘠,人事盈虛之必有也;寬其征徭,疲者蘇而競者無所容其指畫矣。兵弛而不振,籍有而伍無,伍有而戰無,戰爭久息之必然也;無薦賄之將,無私殺之兵,委任專而弛者且勸以強勁矣。若是者,任得其人,而法無不可用。若十一千百之掛漏,創法者固留有餘以養天下而平其情。匹夫匹婦祁寒暑雨之怨咨,猾胥奸民為鼠為雀之啄齕,惡足壞綱紀而傷教化?有天下者,無容心焉可矣。

  宋自建隆開國,至仁宗親政之年,七十餘歲矣。太祖、太宗之法,敝且乘之而生者,自然之數也。夫豈唯宋祖無文、武之至德,議道之公輔無周、召之弘猷乎?即以成周治教之隆,至於穆、昭之世,蛹蠹亦生於簡策,固不足以為文、武、周、召病也。法之必敝矣,非鼎革之時,愈改之,則弊愈叢生。苟循其故常,吏雖貪冒,無改法之可乘,不能託名踰分以巧為吹索。士雖浮靡,無意指之可窺,不能逢迎揣摩以利其詭遇。民雖彊可凌弱,無以啟之,則無訐訟之興以兩俱受斃,俾富者貧而貧者死。兵雖名在實亡,無以亂之,則無游惰之民以梟張而起,進則為兵而退則為盜。唯求治者汲汲而憂之,言治者嘖嘖而爭之,誦一先生之言,古今異勢,而欲施之當時,且其所施者抑非先王之精意;見一鄉保之利,風土殊理,而欲行之九州,且其所行者,抑非一邑之樂從。神宗君臣所夜思晝作,聚訟盈廷,飛符遍野,以使下無法守,開章惇、蔡京爚亂以亡之漸者,其風已自仁宗始矣。前乎此者,真宗雖有淫祀驕奢之失,王欽若、丁謂雖有貪權惑主之惡,而李太初慎持之於前,王子明謹守之於後。迨乎天聖、明道之閒,老成凋謝已向盡矣。僅一直方簡重之李迪,起自遷謫,而任之不專。至若王曾等者,非名節之不矜也,非勤勞之不夙也,以術閒道,以氣矜剛;而仁宗當受諫之美名,慕恤下之仁聞,欣然舉國以無擇於聽。迨及季年,天章開,條陳進,唯日不給,以取綱維而移易之;吏無恆守,士無恆學,民無恆遵,兵無恆調。所賴有進言者,無堅僻之心,而持之不固;不然,其為害於天下,豈待熙、豐哉?知治道者,不能不為仁宗惜矣。

  夫秉慈儉之德,而抑有清剛之多士贊理於下,使能見小害而不激,見小利而不歆,見小才而無取,見小過而無苛;則姦無所熒,邪無能閒,修明成憲,休養士民,於以坐致升平,綽有餘裕。柰之何強飲疥癬之疾以五毒之劑,而傷其肺腑哉!故仁宗之所就者,概可見矣。迹其謀國,則屢敗於西而元昊張,啟侮於北而歲幣增。迹其造士,則聞風而起者,蘇氏父子掉儀秦之舌;揣摩而前者,王安石之徒,習申、商之術;後此之撓亂天下者,皆此日之競進於大廷。故曰神宗之興怨於天下、貽譏於後世者,皆仁宗啟之也。

  夫言治者,皆曰先王矣。而先王者,何世之先王也?孔子曰:「吾從周。」非文、武之道隆於禹、湯也。文、武之法,民所世守而安焉者也。孟子曰:「遵先王之法。」周未亡,王者未作,井田學校所宜遵者,周之舊也。官習於廷,士習於學,民習於野;善者其所夙尚,失者其所可安,利者其所允宜,害者其所能勝;慎求治人而政無不舉。孔、孟之言治者,此而已矣。嘖嘖之言,以先王為口實,如莊周之稱泰氏,許行之道神農,曾是之從,亦異於孔子矣。故知治者深為仁宗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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