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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玄鳥


  毛傳曰:“春分玄鳥降,高辛率簡狄與之祈於郊禖而生契,故本其為天所命,以玄鳥至而生也。”許慎曰:“明堂月令:‘玄鳥至之日,祠于高禖以請子。請子必以鳦。至之日者,鳦,春分來,秋分去,開生之候鳥也’。”蔡邕月令章句曰:“玄鳥感陽而至,其來主為孚乳蕃滋,故重其至日,因以用事。契母簡狄,盖以玄鳥至日,有事高禖而生契焉。”凡此諸說,文具簡明,不言吞卵也。故天問亦曰:“簡狄在臺,嚳何宜?玄鳥致胎,女何喜?”致云者,若或致之,而非燕卵之為胎元也。

  褚先生曰:“鬼神不能自成,須人而生。其說韙己。乃讖緯之學興,始有謂簡狄吞燕卵而生契者,司馬遷、王逸迭相傳虛,鄭氏惑之,因以釋經。後儒欲崇重天位,推高聖人,而不知其疾入於妖妄,有識者所不能狥也。高辛早年,繼祀未廣,故修郊禖之禱。簡狄隨帝后以往,禱已而生契。而契之生,實以高辛之禱宜之,故曰‘嚳何宜’?”宜,合也,歡也,猶《生民》之所謂“攸介攸止”也。故王充辨之曰:“使卨母嚥燕卵而妊,是與兎之吮毫同矣。燕卵,形也,非氣也,安能生人?燕之身不過五寸,其卵安能成七尺之形?或時契母適欲裹妊,遭吞燕卵也。”

  以愚論之,乃有不止如充之所云者。凡吞物者,從口達吭,從吭入胃,達於腸,胃氣所蒸,雖堅重之質,亦從化而靡。精者為榮衞,粗者為二便。而女子之姙,乃從至隂納精,而上藏於帶脈之間,子室在腸胃之外,相為隔絶,燕卵安能不隨蒸化,復越胃穿腸,達子室而成胞胎乎?或有謂禹母吞薏苡而生禹者,則以薏苡能催生産,今方家猶用之,禹母或時産難,因食之而生耳。若夫燕卵既非食品,又不登於方藥,契母何為而吞之?且如鄭氏所云:“燕遺卵者,將遺之於地耶?”則燕卵輕脆,必至靡爛,即偶遺於衿袖笥筐之中,有仁心者,自應求其巢而納之,不然,聊玩之,終棄之而已。即閭井匹婦,盡古今、徧海内,未聞更有一人吞燕卵者。况簡狄為帝室妃嬪,必嫺矩度,而乍拾燕卵,急投口中,遽然囫圇嚥之,有是理哉?

  若以為知其可以生子而呑之,則簡狄亦妖而不經矣。禇先生又云:“含鳦卵而誤吞之”,與王充偶吞之說相似,乃明明一玄鳥之卵,何用含之,而亦何致誤吞?藉令簡狄之有童心而戲含之,誤吞之後,又何知契之生為此卵之化耶?有人道乎?無人道乎?其怪誕不待辨而知矣。詩所云“降”者,言玄鳥之降也。詩雖四言為句,然文意互相承受,唐人猶知用此活法,所以與許渾一流俗詩逈别。燕之來也,不知其所自至,若從天而降者,然又高飛而下,入簷楹以營巢,故曰降,猶“戴勝降于桑”之降爾。毛傳言之甚諦。鄭氏起而邪說興,朱子弗闢而從之,非愚所知也。毛公傳經於漢初,師承不詭,其後讖緯學起,誣天背聖,附以妖妄,流傳不息。亂臣賊子偽造符命,如蕭衍菖花,楊堅鱗甲,董昌羅平之鳥,方臘衮冕之影,以惑衆而倡亂,皆俗儒此等之說為之作俑。又况其云“無人道而生”者,尤羅睺指腹、寳誌鳥窠之妖論,烏足以誣古之帝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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