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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卓去病论经学书


  谦益顿首:

  前辱示经解数篇,置几案间,偶一翻阅,得《诗二传考》,有《诗》传宗端木之语,蹶然而起曰:“世安得有此书,恨无从取而征之。”读至终篇,乃盍然而笑曰:“古今经传之疑义,有必须详考曲证而后明者,有可一言而决者。”所谓可一言而决者,此类是也。

  《前汉·儒林传》:鲁人申公为鲁《诗》,齐人辕固生为齐《诗》,燕人韩婴为韩《诗》,赵人毛长传《诗》,是为毛《诗》。毛《诗》传自子夏。《隋·经籍志》谓《毛诗序》子夏所创,毛公及东汉卫宏所润益。先儒相承接受,如是而已。子贡之《诗传》,传之者三家耶?大小毛公耶?古书之沦亡而晚出多矣。齐建武中,得《尚书舜典》于大桁。晋太康中,得《纪年·师春》于汲县,此书何从而得之?孟喜从田王孙受《易》,得《易》家候阴阳灾变书,诈言田生且死时,枕膝独传喜。梁丘贺谓安得此事。喜之诈伪曲说,史犹为证明其非,安有端木之《诗》,传与西河,比肩并出,而自汉及隋,不著《经籍》者乎?近儒尊之者曰:“传《鸱鸮》则知《金縢》居东为避鲁,而孔书致辟管叔之说妄,传《楚宫》则知《春秋》城楚丘为内词,而三传封卫之说妄。”

  夫周公之诛管、蔡也,齐桓公之存三亡国也,载在经史,炳如日星。信斯言也,六经、《尚书》、三传,皆当束之高阁,燔为劫灰,而左氏、公、谷、司马迁、毛、郑以下诸大儒,皆千古眯目瞽听[B178]言狂易之人乎?诞诬不经,莫此为甚,而去病不以为异,何也?以《中庸》九经分配《小雅》诸什,而以《鹤鸣》一章配修身,冠《小雅》之首。程、朱表章《中庸》之后,委巷小生,无知杜撰,自纳败阙,首尾毕露,其陋尤甚于丰坊之伪《石经》,以去病之高明淹雅,老于斯文,不肯一笔抹摋,顾为称量比拟,曰《诗传》《毛传》,孰异孰同?孰得孰失?此不亦劳而无功,用心于无所用乎?譬之有遗矢于此,一人逐而甘之,以为觥饮也。又一人从旁正之曰:“是有择焉。其可嗜者五谷之精英,其他则粪秽也。”甘之者可谓大愚矣,从而正之者,亦未可以为智也。引喻不经,聊以发去病一笑耳。六经之学,渊源于两汉,大备于唐、宋之初。其固而失通,繁而寡要,诚亦有之,然其训故皆原本先民,而微言大义,去圣贤之门犹未远也。

  学者之治经也,必以汉人为宗主,如杜预所谓原始要终。寻其枝叶,究其所穷,优而柔之,餍而饫之,涣然冰释,怡然理顺,然后抉擿异同,疏通疑滞。汉不足,求之于唐;唐不足,求之于宋。唐、宋皆不足,然后求之近代。庶几圣贤之门仞可窥,儒先之钤键可得也。今之学者不然,汩没于举业,眩晕于流俗。八识田中,结晦蒙,自有一种不经不史之学问,不今不古之见解。执此以裁断经学,秤量古人,其视文、周、孔、孟,皆若以为堂下之人,门外之汉,上下挥斥,一无顾忌。于两汉诸儒何有?及其耳目回易,心志变眩,疑难横生,五色无主,则一切街谈巷说,小儿竖儒所不道者,往往奉为元龟,取为指南。此无他,学问之发因不正,穷老尽气而不得其所指归,则终于无成而已矣。呜呼!有欧阳公之才,然后可以黜《系辞》;有朱子之学,然后可以补《大学》。

  然而君子犹疑之,以为如是则不足以辟王充之《问孔》,诛杨雄之僭经也。若近代之儒,肤浅沿习,缪种流传,尝见世所推重经学,远若季本,近则郝敬,踳驳支蔓,不足以点《兔园》之册,而当世师述之,令与汉、唐诸儒分坛立郤,则其听荧《诗传》,认为典记也,又曷怪乎!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吾以为今人反之曰:“作而不述,疑而好今。”何也?以其疑于古,不疑于今,知援今而证古,不知援古而证今也。又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吾以为今人又反之曰:“学而不学则罔,思而不思则殆。”非不学不思也,学非其所学,而思非其所思也。

  仆少不通经,长而失学。今老矣,亲见去病专勤愤悱,从事于经学,白首纷如,不知老之将至,以为今之经神儒宗,非吾所逮及也。又不自满假,虚心下问,故因论《诗传》而放言之,以求正焉。身虽懵于经学,不知一二,犹冀百世之下,得吾言而存之,可以箴俗学之膏盲,而起其废疾也。去病其终有以教之,无以为狂瞽而舍我焉,幸甚幸甚!

  谦益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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