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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马二被这二人打落了魂,初见时心里咚咚乱跳,及见装灯才放了心,暗忖:“这些兔蛋,真他妈浑鸡子,不给二爷铺床叠被,这屋里吗家具都没有,先装那门子电灯这必是老杨防备外国人来看,嫌他地窖子上下太黑,在外面再装上一盏,与其这样费事,眼时放人多好?昨天这两兔蛋打得我好苦,趁这工夫倒得把他认准喽,赶明儿回到租界好想法子拾掇他们报仇。”

  马二正站起身,凑向窗前假装闲看,暗向仇人偷觑,忽见室中原有电灯撤去,心还以为屋角灯不是佯,要往当中重装呢,不料绞线以后来人便锁门走出。室灯一去,里面便暗了许多。马二心渐忧疑,无如怕那二人,又不敢问,捧着一双痛手满屋乱转,胡想心事,估量天已深夜,看守始终不见,所盼的饮食用具也一样未到,始而惊疑,后因无人管他,又想看守所说外国人来过之言定不是假,要不他决不能够改为优待,至多再关上几天,有什大不了事,为吗不骨力点?当时心气一壮,又想到昨今两日所受刑辱,越想越生气,不禁破口大骂起来。正骂得起劲,忽听上面有人喝道:“到这份上你还不认命,满嘴胡喷?得亏是我该班,要换刚才那两位,不等明后儿,今儿晚上就够你受的。法门寺的讲话,半夜三更睡不着,就该安安分分起来坐着,乱嚼点吗?”

  马二一听,才知上面有人看守,吓了个魂不附体,以为这顿毒打定必不轻,没听下文先自跪倒,慌不迭道:“老爷你啦别见怪,我小子睡着啦,说胡话啦。”

  及见那人说了几句便住,也没有下来,细一忖度语气,好似有些不妙,觉着那人明呀自己,骂了好些时,仅只警告两句,不特没有下来打人,也未辱骂,想必还好说话,忍不住手攀窗上铁栅朝上哀告道:“老大爷,你真积德,我小子得亏遇上你老,要换别位,只顾我说梦话顺嘴溜屁不要紧,今儿晚上就不死也得掉层皮,想不到我小子有造化,你老真是我小子的福星,没别的,我小子跟你老先磕两个头,赶明儿出去再报恩吧。”

  说完,满拟那人脸薄心善,只一答词便可套拢,探询口气,谁知连说了好几遍,上面迄无回应。后来急得没法,又恐那人走远,连声高唤:“老太爷行好,请下升一步,我小子跟你啦说两句话,只当疼儿疼女还不行吗?”

  马二为人永远不知自量,每见对方未再喝骂,便认作遇见好人,不会打他,渐渐胆子放大,嗓门也越喊越高,右臂脱环刚经医生接好,伤还未愈,正用双脚踏住墙缝,左手抓住窗口铁栅高声急喊,猛听一声断喝“好王八蛋”,同时叭的一声,左手四指早着了一下重的,十指连心,其痛彻骨,不由“嗳呀”

  一声惨嗥,撒手太猛,忘了身子悬空,全仗单手维系,叭的一声翻身栽倒,遍体创伤之余哪再禁受得住这猛然一打一跌?当时痛晕过去。隔了一会,觉着身子浸在水里,头面冰凉,一个寒噤醒转,睁眼一看,面前立定两个警士,旁边有一水桶,通体俱被淋湿,知是适才晕厥,吃人用凉水泼醒。方欲开口,内中一个已骂道:“该死兔蛋,半夜三更不挺尸,满嘴喷屁胡嚷作吗、再要装死不滚起来,看我拿烙铁拾掇你。”

  随说抬腿就是一脚,马二方喊一声“嗳呀”,另一个手举荆条喝道:“你嚷吗?”

  马二战兢兢爬起,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直喊“老爷饶命”,两警士才乱骂着抬了水桶要往外走。马二早就口渴,想点水喝,忙道:“二位老爷行好,赏兔蛋一口凉水。”

  内中一个便回身把水桶递过道:“叫你安安静静睡大觉,比什么不强,挨这一下何苦?”

  马二听出正是适才在上面发话的人,猛想起左手挨了一下重的,低头一看,手指断了两根,痛极成了麻木,虽不觉怎痛,想端水桶已不听使唤,不禁痛哭起来。另一警怒骂:“松骨头,哭吗!”

  拿了警棍又要打下,吃前一警劝住,问道:“你不喝我们要走了。下去这位该班,他可不跟我好说话,少哼卿,省吃苦子。”

  马二口渴如焚,一听下班换人,适才打人的必是他,下手这黑,再要讨水定找苦吃,不顾再哭,哀声忙答:“谢谢老爷,我喝我喝。”

  总算持荆条的心好,见他右臂受伤,左手又废,叹道:“你这归为自作自受,有吗说的,我喂给你喝罢。”

  随将洋铁水桶端起,凑向马二口边,容他喝了个够,才和同伴走出,将门上锁,回到上面。

  人去以后,马二痛定思痛,麻木劲也渐缓过去,疼得毛焦火辣,哭又不敢哭,本来满心只盼工部局鬼子前来要人,明日可以出困,不出十天便可设法报仇,就老杨暂时没法惹,好坏也能运动全工部局同事齐心一意专跟中国官警为仇寻事,可是照这后半夜看守警相待神气,鬼子真要有势力,把人情托到,他们怎敢如此虐待?想到这里齐脊骨心发凉,直打冷战,又怕又急悲哭呼天,悄声求告了一阵神佛,立下重誓:只他妈能够早点活着回家,从今往后,连拉胶皮的兔蛋见了都客客气气,别说是打,连骂都不骂一句,因为自己挨打挨骂还不敢言语哼卿,是真他妈的难受么。

  继一转念,鬼子他决不能不管我,这必是上边只管交派,只领我来的看守一个人知道,他兔蛋尽顾忙着回家,瞅瞅他媳妇炕头上倒着几位外国地的巡捕,好收活钱,也不管我噗。不给我二爷铺床叠被不要子紧,整格的他妈连几句话都舍不得说,让这两兔蛋他妈的足这么一拾掇我,苦就大发了。自己也不好,古人云:君子报仇,三年不晚。这些都他妈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兔蛋,有半啦破心,早让大狼给换去啦,人落到他手里,是他亲娘奶奶也是照样拾掇,八亲不认,为吗跟他废话,这不自寻罪受吗?好、好、好,你们等着,明儿外国人一来,我是都给你们捅出去。二爷只有三寸气,再一回到租界,我是有一个算一个,只要遇上,准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马二这样啼笑皆非自己忽想起心事,再加伤痛,毯子衣服又湿,又没个睡处,凉冰冰半身倚墙坐了一夜。次早有人送来囚饭,马二见吃的却比昨早,给得多而且好,不由又证实了优待,心中大喜,精神为之一振。吃完喝够坐在半湿毯子上,望着手上伤痕,眼巴巴盼着工部局外国人来将他接走。每一听到地窖子上面远远传来了皮鞋声音,立即挣起,忍着痛,将那只未受伤的大拇指勾着铁栅栏朝外探看,非等皮鞋声音走远或是走了过去绝了指望不肯下来。那地窖子颇深,窗栅外便是上下梯道,比地面低下二三尺,对面又有墙挡,就有人打近侧走过,也只能看到一点腿脚,明明是看不见人,挡不住盼救心情太切,只一有人便断定来的是他救星,似这样在希望与失望之下爬起坐倒不知多少次,累了个头晕眼花,始终没见一人走下。

  到了下午,好容易盼到有人下来,开门一看,却又是送饭的,心想这里晚饭早,天想必有四五点,过了办公钟点,今儿也不知是礼拜几,要是礼拜六可糟,鬼子照例玩蛋去,明儿又是礼拜,非到后儿不会来人,那就苦了。想到这里,见送饭人已外走,看守正在上锁,忍不住赔笑问道:“二大爷劳驾,我打听一句,今儿是礼拜几?”

  看守恶狠狠瞪眼喝道:“你问这干吗,老老实实待着去吧,废话。”

  马二知道再问更招没趣,只得住口。一会送饭的又送水来。马二见那人是个老头,隔着门上小洞递水,门并未开,看守也未随下,忙悄声求告道:“老太爷,我打听你一件事,今儿倒是礼拜几?”

  那人知道被押人犯盼救心切,都喜打听时日,便答道:“今儿礼拜六,可是这儿不论礼拜,只有人情,照样可以出去。”

  马二连声谢谢,就势又多要了一洋铁碗的开水。

  下来吃喝完毕,暗骂自己倒霉蛋,当得好好巡捕,在租界上多大威风,平白无故露他妈哪门子的臭脸,摊上事还不赶好日子,单他妈今儿是礼拜六,这还有两天两宿怎么受?又恨鬼子可恶,=到礼拜六礼拜就玩蛋去,不顾旁人死活。你昨儿没把事办圆全,今儿辛苦一趟,把我弄出去再吃喝嫖赌去不是一样,真他妈可恨,这时马二一脑门子如意算盘,总当事情已了,连两日夜工夫都觉挨不过去,哪知平日造孽大甚,报应才只开头,还未到呢。当夜因知明日星期,绝了指望,伤疲之余在地上睡了一个好觉。

  次日起来,挨到把晚饭吃过,心想明日该当开放回去,活受这几天,第一得寻本岗这些铺户先吃点好的,再要点吗补补苦,赶明儿跟人一吹,连杨以德都栽到我手里,虽把我要去,也不过转转面子,并不敢把我怎样。这一来,在租界上成了人物,人一提起,便知本地警察厅长杨以德都栽到我手里,在警察厅滚过热堂,不含糊,谁还不翘大拇哥?越想越高兴,又以次早便是星期一,外国鬼子办事痛快,不过中午准能回到租界大吃大喝足乐一气,还带露脸。见天已入夜,上面过往人声渐静,自觉只有一个对时的灾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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