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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人在倒霉时,忧虑之心越重,望救之心也越切。稍有风吹草动,便即提心吊胆,恍如大祸将临,不知如何得了。稍微得到一点慰藉或好的兆头,立觉救星到来,立可转危为安,转如顺境。惟其希望大过,一面自己给自己一服定心丸,分明没有的事,却认作千真万确,理所必然。当时如有人在侧,说那希望全由臆度,或对方的敷衍不甚可靠,真能气破肚子,恨不得给他一个大嘴巴子,甚或咬他一日狠的才出气。转过来要是来说的人话说得太过火,或是稍带点玩笑口吻,旁边再要无人答词,当时猛一阵喜欢过去,跟着便是不用旁人说靠不住,自己心中起了个疑问号,既盼所说能成事实,又恐纯出子虚,疑鬼疑神,喜一阵愁一阵,急一阵怕一阵,决不想事有定数,听天安命,反正是坏决好不了,是好也决坏不了,到时自见真章,何苦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肉体生活受罪受苦之外,再加上若干精神上的痛苦刺激,这叫作事不关心,关心则乱。

  马二正是这类患得患失、利己心重的小人心思,一听看守说出优待的话,不由生了希冀,料与适才医生食物是一事,必是工部局打听出在此受刑受罪,硬来要人,对头因见人已打伤,就此放出去外国人不答应,所以先给换个优待,等伤养好再行释放,怨不得对头用刑时尽往肉厚处打,不往致命处招呼呢。到了还是又要出气又怕外国人不是,弄巧明天探长三道就许来此看望,还捎点吃食烟卷吗的,要不这样,凭一个大工部局,会让中国官把手下巡捕要去给弄死,这跟头栽多大。

  这次交人,无非是给老杨转个面于,他偏往真的上招呼,小子我罪是受啦,眼时先沉着气,装他妈孙子,等外国人只一来,我便一五一十全给抖露出来,再给加点作料,说他们非刑拷打,死去活来够十好几次,有伤可验,不怕他不认账。别瞧他是厅长,总得怵鬼子一头,外国人要问我吗打算,我绕着弯拿话一领,让老杨给我养伤,鬼子只一开口就是大数,小啦人也不值当的,反正这顿打决不能白挨,至不济也闹个三千两千的药钱。回去鬼子见我公事认真,为他挨打,再往上一提升,面够多足,威风够多大,只这次得着甜头,赶回到租界还是这一套,专给中国大官阔人作对,有鬼子头里当叉杆决要不了命,至少豁出照样再受一回罪,不消半年准能升上三道去,这还不把我小子美死?

  常人多是好了疮疤忘了疼,这时马二身上的疮不但没好还在烂着,只不过经人刚上了点药,便又故态复萌狂将起来,边走边寻思,打着如意算盘,越想越高兴,不由失口笑出了声。这看守心肠较软,见他先时一闻呼唤吓得面色惨变,宛如待死猪羊,音声皆颤,知他此去罪孽深重,所受其惨固属祸由自取,咎有应得,毕竟罪不至此,盗犯杀人也只枪毙一死,他却比死尤甚,说过几句也就不忍再为刻薄。及见他本来一手托着刚由医生将骨环接个还原肿痛未消的手臂,垂头丧气绵羊一般驯顺相随同行,走着走着,忽将腰板挺直,脚底皮鞋也加大声响,有了步伐,面转喜容,笑出声来,暗骂这小子不知心里又闹什鬼,明是一条死路,他不定想到什上头去,又得意起来,无怪厅长恨他,实也可恶,便探他道:“你乐吗?”

  马二立即乘机问道:“老大爷,你啦是我救命恩人,工部局几位鬼子都跟我不错,有两位三道的外家都是我给拉的。我跟你啦打听一件事,我小子事完回去,日后决忘不了你的好处,必有一份人心。”

  这看守是个阴人,闻言也不打岔,容他说完才答道:“你打听的事我许知道,你不想问厅长几时开放吗?这个容易,只说那鬼子再来一趟,你就完事啦。”

  马二并未听出言中之意,天生得寸进尺的性情,见看守没有打骂喝禁,反而如言回答,越认作工部局已派人来此交涉,不出适才所料,对头尚且给自己换优待,不敢再加凌辱,一个臭看守自更不敢怎样,正好唬他一唬,得点细情,便笑道:“实不瞒你啦说,工部局几个当权的鬼子都跟我有交情,他们好些私事,像养个中国外家、吃点私吗的都是交我给办,一天也离不了。这趟叫我到案,本说给厅长一个台阶,转转脸,没想到他真动肝火,足这么一路苦打,你说外国地巡捕让中国人这么毒打,传出去面子多够难看,凭鬼子能吃这个吗?我回去不用说别的,只让他啦看这一身,准不干休。这归为厅长不肯见好就收,自我麻烦,也不说啦。

  “我不知你啦一月能有多少外找,要说我外国地事由真不含糊,多不好的岗位也能找个百儿八十的,要跟外国人近乎,派到有肥水的好地间,赶上巧挡,真能大把来财,规规矩矩一月进个三头二百的不算希罕。买卖家拿点零绸子碎布匹,什么鞋袜化妆品啦,今儿这家,明儿那家,看他买卖大小,挨个儿呢见吗寻吗,连十滴水都能寻个三头两打的,喜欢的留着自用,没用的再端出去,不都钱吗?花五大枚就能切上半只鸭子,说起来咱也给钱,他也真收,咱还是花钱买的,不承人情,可是一毛钱他得给一块钱的东西,咱还不挤罗他翻毗想主意,都是三头五块小小不言的事,凑起来大买卖每月一头二十,小的十块五块,也有多的,得分人分字号,搁在一块不就多啦吗?遇上事咱还得另说真格的,好吃的向着一头,可不能白向,事前事后得说点吗。不好吃的给他端出去,巧不巧还毁他一下,遇上年节更是节节高,一回比一回多,别说少给,不往上添早晚就是麻烦。去年单公分的年礼,我这一岗三位同事每位就分了三百多,单送个人的还不在内,每年再把作寿满月娶媳妇吗的办上几次,这一网撒出去,少说也赚个三头二百,不是白捡一样吗?

  “我瞧二哥人有人才,文有文才,称得起精明强干,一表堂堂,英雄好汉,当这苦差事有吗意思?等我回去跟鬼子一提,给你啦在外国地补上一个巡捕,包你发财,比这儿强得多。也不是我吹,我跟外国人一句话没有办不到的事。再要不行,我还能走内线,鬼子的外家本来就是我的靠家,鬼子喜欢得活宝一样,老说娘们三寸小金莲又香又软、又白又嫩,每晚上要不把着简直就睡不着,要吗给吗,法国香水精、雪花膏吗的一买就是半打,什么金镯子、金戒指吗的只一张口立时就到,这得多少钱?你猜娘们怎么着,到了还是非我不可,跟鬼子恰是虚情假意,乌龙院宋公明的说话,师徒二人并走一条道路么,要不我跟鬼子怎么会说一不二啦?”

  看守为了涮他,故意将脚步放慢,押所到尽后面路又颇长,马二平日唬人时巴不得人多显耀,都来听他狂吹,嗓门越说越大成了习惯,天已夜九点,警厅出入人多,俱知他是厅长仇人,要特别收拾他,闻声凑近,有两个性暴的警察正要呼叱,吃看守暗中摆手止住,好在高级职员俱己下班回家,有轮值的又不当路,便由他嚼去,一会尾随了好几个。看守见他趾高气扬,渐把身份提高,暗骂“杂种,多受罪也该”,随口问道:“你说烦我吗事吧?”

  马二道:“我知鬼子准来要人,只不知今儿来人没有?厅长回来,对兄弟我除啦换地间改为优待之外,还说吗话没有?到底还押几天?请说出来,兄弟好安一点心就感情啦,赶明儿你要打算往外国地寻事由,只管寻兄弟去,我还给你举荐,准保没错。万一名额已满,只要你啦弟妹拿出点真功夫,跟鬼子多上点劲,来个满床飞吗的,事由还是准成功。眼时就是走内线吃香,年头赶的么。”

  看守笑道:“照这么一说你老婆也跟鬼子有一腿,合着你的内线真不少,怨不得外国人今儿来要人啦。”

  随听诸人都笑了起来,随附和说了好些刻薄话,马二一点不以为意,反觉套出好消息,越发高兴忘形,朝众看了一眼,笑答道:“实话连我屋里娘们带三个靠家都跟鬼子有一腿,可惜上次我想给探长拉一个没拉上,这要拉上我小子就大发啦。众位你啦还是别见笑,眼时只要有财有势,不论别的……”

  还要往下说时,人已到了地头,随来的一个警察忍不住骂道:“唾沫蛋,这就到了你姥姥家啦,少他妈穷嚼罢。”

  马二见那人身材高大,相貌凶恶,颇似昨日执刑警察,不由把满腔高兴全吓回去,慌道:“小子失言,你啦别见怪。”

  正在赔话,看守已将地窖门开放,喝令下去。马二下去一看,那地窖子内空无一人,也无用具,打扫倒甚干净,好似以前并无什人住过,心想也许外国人催得急,厅里没有闲房,既说优待,决不能空无一物,必是先将人领来,安置好后再送食物用具。有心想问,见适才骂他的人也随在侧,满脸威风煞气,不敢张口,呆在当地。看守随即同众外走,出门便听落锁之声。马二断定他还要送东西来,也就没有再间,在地上呆坐了一会,正仰望屋角电灯出神,忽听落锁之声,昨日行刑两警士凶神恶煞般带了两名电灯匠走下,也不和马二说话,先在设有铁栅的窗外装上一盏电灯,灯正照室内,然后进门,将屋角电灯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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