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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实不相瞒,全店上下共有六七十人,倒有一多半是愚兄洗手多年的同道,有事都要商量,无意中谈起老弟的本领,内有两人新由天水回来,他和豹尾鞭花蝉、野马张三二位老弟交好,此去便是访他。得知华家岭这场水灾以及杀贼开河,均是隐名大侠铁笛子老前辈和诸位英侠所为,无形叟林氏父女和武当、洞庭男女诸侠均在其内,以及铁老前辈收徒经过,才知这位新收的小侠就是老弟。他已回来了好几天,因其家住本镇五里之内,另外种有田地,也是昨日黄昏雪住之后方始赶来,所以这些事我还不曾听说。跟着又听有人来报,东小院两位女侠不知何故对于老弟不大投缘,以我走时所见,你们双方一见如故,又有师门渊源,怎会如此?你走之后,那位南侠女并有负气的话,令人不解。你们双方虽非外人,但她师徒最是难惹,乃师性情刚愎,疾恶如仇,昔年我曾耳闻。她和你万英师叔兄妹都在侠尼花明门下,她还落发,算起来乃是传衣钵的弟子。

  为了疾恶太甚,杀戒开得太多,几乎逐出师门。自从花大师坐化,这位老人家更比昔年还要手辣,江湖上的恶贼是有一点名望的没一个不恨之入骨,便是今夜二贼曾与二位侠女途中相遇,又知本店人多,不似寻常,仍敢怀那恶念,下此毒手,分明也是认出她们来历,才有此事。你对她帮过忙,理应越谈越深,到底何事生分,可曾说过错话没有,务请明说出来,好打主意,还有青林坝的虚实,也是新回来的二友途中听说,这位老前辈和左近三个隐迹多年的恶人暗斗不是一天,最近忽然失踪,不知下落,你如无什要事,最好不去,或是回转华家岭,寻到铁老前辈,将我说的话向他禀告,再去与否自有道理,否则你孤身一人深入虎穴,对方既是这位异人的仇敌,对你师徒自然也必怀恨,万一吃他的亏,岂不冤枉!”

  旺子先想不说,后见对方辞色诚恳,关切异常,不能不答,暗忖:师父想已他往,哪里寻去。他老人家命我前往,必有深意。异人失踪,也无不知之理,再说所办何事还不知道,要到青林坝看信之后方始得知。信虽在我身旁,第一次出门办事便违师命,也大说不过去。只这二女气人,昨夜多少总算帮过她的忙,不肯承情,还说闲话,想了想,便把奉命先往青林坝要将异人寻到,才知前途去处之言告知。并说:“二女性情反复,自己素来未和女子交谈。因她说起师门渊源,当她师姊,十分恭敬,样样留心,随问随答,从未多言,自思并未说过一句错话,不知何故忽然冷淡起来。”

  梁五闻言,低头寻思了一阵,笑道:“我明白了,但还拿它不定。我想令师就不知道青林坝那位老前辈失踪,老弟是他惟一爱徒,小小年纪初次出门,我想多少总有一点安排。你说的话并非虚语,这且不提。至于东小院二位女侠既然未说错话,定是老弟人大谨细,稍微矜持,不肯明言来意。她不知你师命尊严,因而不快,这样还好。我们虽是初交,难得彼此投缘,既为朋友,我也不作客套,吃完只管起身。华家岭那面没有什么吃食好买,相交一场,你帮我这样大忙,我送你一点干粮路菜,还有两葫芦好酒,以作途中挡寒之用,店钱由你来付,我也不再客气,省得争执,反而见外,算是各尽各心,总可以吧。”

  旺子不知梁五用意,心想:此人热肠,推辞不掉,只得罢了。因听青林坝有事,赶路之心越急,匆匆吃完便即起身。听了梁五的劝,还想去向二女辞别,刚进东小院,便遇一店伙,说二女已走,此举本来勉强,也就拉倒。心想,天下竟有这样不通情理的人。自家马快,前途雪深一二尺,此去难免追上,照她们这样为人,本想不理,无奈梁五再三劝说,初涉江湖,何苦树敌结怨,即或不然,万一双方师长真有交情,就此得罪,将来相见也不好意思。如与相遇,尚须忍气敷衍,说点好话。对方偏是两个小姑娘,轻也不好,重也不好,可见王老汉和各位师长所说做人不易之言非虚。

  尤其是江湖奔走,到处都要受人欺侮,连那有钱的人俱都不免,并且不遇上横逆则已,一旦遇上,反更厉害,一个不巧便有性命之忧。小时孤苦挣扎不去说它,自遇恩师,迁往山口里面,每日读书习武,衣食无忧,何等逍遥自在。后来正式拜了师父,与各位师长日常相聚,非但每日兴高采烈,比前更好,还学了一身本领。初意从此一步登天,更不再有受欺受苦之日,谁知出门才一两天,便遇这样扫兴之事,这还算是有点渊源的自己人,要是外人,更不知是何光景,心中好生不快。

  因见梁五殷勤送出,再三婉言相劝,说:“在途中如与二女相遇,千万不要怄气,忍耐为高。好在双方是一家人,又帮过她们的忙,不过南女侠少女娇憨,年轻任性,因你不说实话,发生误会,只要好好解释,必能言归于好。老弟本领我所眼见,昨夜那么厉害的飞贼尚非敌手,走到外面稍微留心决可无虑,只是话不投机,并未结怨,自然不会有什乱子。她师徒三人一向恩怨分明,乃师人虽刚愎,大重感情,她那本领之高却令人意想不到,如能就此结交,在师长未引进以前先留好感,将来用处甚多。老弟初闯江湖,到处都应留心,遇见这类异人奇士,万不可以放过,何况师门本有渊源,比外人自深一层,如何为了双方凡句不相干的闲话发生猜疑呢?”

  旺子表面点头,心仍不快,觉着人贵自立,遇见异人奇士固然不应放过,但要双方志同道合,彼此互助,才能越交越长,事也越做越大,和各位师长一样,使人见了由不得生出一种亲切之感才是正理,如何上来先存依赖求人之念,似此二女,随便说两句话都不投机,又有男女之嫌,如何结为朋友?此去再遇,敷衍则可,要我低声下气向她巴结决办不到。主意打定,也未出口。

  快出店门,忽见两个形似差役的人匆匆走来,抢到梁五身前打了一千,低声说了几句,梁五面色微微一沉,笑说:“你们不必多管,自有道理。蒙你好意,到柜房去拿一两银子,自买酒肉暖暖寒吧。”

  二人再三谢诺,又打了一个千,转身走去。旺子回顾身旁无人,只有几个店伙,相隔尚远,心疑贼尸被地方上官人看破,前来讨好敲诈,正想探询,梁五忽道:“老弟暂且停步,到我房中稍谈几句如何?”

  旺子不便推辞,二人一马便往门旁甬道走去。尽头有一院落,房舍陈设均甚整齐,乃梁五住家之所。进门落座,梁五笑道:“本镇因是往来要道,有一巡检衙门,虽是小官,人颇精明强干,颇有眼力,深知这里五方杂处,不大好治。刚一到任便看出我一点来历,屡次设法与我亲近。我见他人尚明白,曾经帮过他两次忙,见面都在暗中。事前说好,他做他的官,我开我的店,我不犯法,无事求他;他如有事寻我,只要事关公众安危,我必出力,但表面上最好不要来往。他也答应,相安已有三年。因其心思细密,镇上好些人家都是他的耳目,歹人来此,多半一二日内便被探明,或是当时看出,自知官卑职小,人力太单,明知来的恶人匪徒只是路过,不在当地生事,也就听其自去,否则必来寻我和另外两个隐名武师商计,设法将其惊走,或是除去。

  为了城里官府无能,志在除暴安良,不是万不得已,也从不轻举妄动,每日都为商民操心劳思,官俸又薄,实在可怜。我因他比以前的官好得多,前年由几个富商领头,说官不要钱,差役总要养家活口,大家随意捐输,送了点钱与他手下差役,由此逢年过节成了常例。好在所用人数不多,那些耳目都是本镇商民,因他官好,自愿效劳,捐款大家分摊,钱数有限,聚在一起却是不少。此人颇通人情,自己不收分文,对此却不拒绝,只分出小半,暗中请了两个好手,以备援急之用。我是暗中领头提议的,所以这般差役都和我好,他们有什为难的事,我也出力相助,只不许和别处官差一样敲诈商民。这班人均经挑选,也无一个敢于作弊,他们有事必来报告。

  “镇西头还有一家招商店,东家是个土豪,所用的人均非善类,以前在这镇上横行不法,所开店铺又多,专一敲诈商客,欺压善良。自从本店开张,屡次命人挑衅,都是丢人吃亏。新巡检上任之后,又不受他勾结,在官民合力之下大改常态。这样杂乱一个大镇,目前虽不敢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话,比起以前贪官上豪勾结横行,盗贼潜踪,随意偷劫,好了不知多少倍。本店生意自更兴隆。这厮又是怀恨,又是眼红,几次阴谋暗算,又买出人来去往府县控告,派人来查。见本镇地方比前安定得多,不像别处,不是开有黑店,便是隐藏盗贼,仗着僻远之区无恶不作,所告各节均是假话,有时这里还未查完,告的人已先逃走,商民又多团成一片,单他所开店铺手下徒党造些无稽之谈并无用处。因他畏罪情虚,自不出面,来查的人都抱着息事宁人之心,就此敷衍了事,也未追究。这厮见官私两面俱都不行,不知听什小人怂恿,随时物色江湖上人和我暗中作对。昨夜二贼多半也是这厮请来无疑。

  “昨日午前有一中年汉子带了两个比老弟年纪还小的幼童,乡土之气并未脱掉,却穿着一身华服,同坐雪橇驰来,直投这厮所开招商店中。这类滑雪的东西本地人从未见过。十九当成奇事,争往店中观看,那两差役也在其内。本就觉那中年人像个老江湖,形迹可疑,那两幼童和他父子相称,偶然又喊一声师父,口音与他不同,明是两个心性灵巧的穷人之子,手甚粗糙,还有裂口,偏穿得那么华丽,好些不称,越想越怪,便留了心。刚天明时,那中年人先来店门外面窥探,跟着顺路往镇外走去,沿途查看地上雪迹甚是仔细。昨夜风大,上层浮雪业已冻结,本镇往来要道,雪中人马脚迹虽多,但是隔了一夜新旧不同,明眼人仍能分辨。那厮走不几步,始而狞笑点头,快到镇口,面色忽变,好似迷了方向,查看不出,在当地徘徊了半盏茶时,又似有什警觉,如飞往招商店赶去。中途遇见那两幼童追出,双方相遇说了几句,便同赶回,仿佛店中有事发生神气。

  “这时镇上人家因天太冷,还未起身,只有两家豆腐店刚开,地方恰与本店斜对,二人又恰住在这两家的后院,装吃豆浆,暗中偷觑,吃完又往招商店内寻一伙计探询了一阵,得知那人姓文,幼童是他新收徒弟,在他东家庄中已住了好几个月,平日步门不出,十日前接到远方朋友来信,约在店中见面,乃是他东家的常客等语。这都不奇,最奇是这厮竟是为你而来,曾令店伙到本店探询,昨夜骑马投店的人是男是女,有无同伴先来后到,间得甚详。那伙计一则怕冷偷懒,两店东西相隔也有里许来路,雪风又大,双方又是对头,以前东家吃过大亏,丢人太甚,实在不愿前来。听人说你是个乡下人打扮的矮子。头脸均被风帽遮住,便往附近人家呆了片刻,回去随意编了几句假话,不料这厮咬定你是女扮男装,否则不止一人,怪那伙计不曾用心。两差役在旁,无意之中提起,其实我早料到,一直有人在外隐伏窥探,这师徒三人也有专人对他留意,用不着他们这样跟踪,被人看破反有危险,业已打发走去。

  “我料这中年人既然认得此马,并敢清早来此窥探,决非寻常人物。如非为我而来,由双柳庄到此只得五里,用不着特制雪橇,这里留必不久,所去之处多半和你同路,你又骑马,由招商店外经过,天已大亮,人都起身,必被看出。休看马快,这类特制雪橇滑行冰雪之上其急如飞,一个不巧便被迫上。那两个小的就算不济,这中年人一定难敌。你有要事在身,孤身一人,最好少生枝节,平安到达,把事办完,回去覆命,方为上策。此去途中,如其这厮乘橇追来,这类东西走到急时虽然比马还快,急切间却收不住,又非平地不可,到时可装不知,仗着这匹千里马身轻灵警,等他快要追上,看好地势,冷不防往旁边纵去,越是高高低低,或是上坡,越追不上。你能避开更好,不能,你再相机应付。他欺你孤身一人,上来必先示威。只一开口喝骂便是仇敌。如非下手不可,越快越好,先用暗器打他,可占好些便宜,包你不会打错好人,回去受师长怪罪;但是随时均要留意,丝毫疏忽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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