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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许氏夫妇先似有话不肯明言,及知问出所寻师父姓张,住在善法寺后园之内,本不相识,日前无心路过蒙其垂青,令在三日之后前往相见等语,立时喜动颜色。夫妻二人互相对看了一眼,天星笑道:“这大好了!实不相瞒,方才那贼的来历,并非不肯明言,只为老弟年轻,不知外面的事,不晓得他来历倒好,所以我不肯说。我知老弟是块快要琢好的美玉,特意请来一谈。你可知道方才那一掌闯了祸么?此贼姓白名强,外号双刀小白龙,匹马双刀纵横黄河上下游南北两岸,近年凶威愈盛,便仗此马成名。马本异种,性情猛烈,又经主人训练,愈发凶恶,差一点的人决经不起它一冲,被他踢上一脚更难活命,又当跑得正急之时,你这一掌竟将它推出老远,不是内家真力到了火候决办不到,可是马并不曾重伤,实在奇怪。

  “方才听说你往投师,所寻那位老前辈我也知道一二,今日曾往拜望,可惜人已他出,没有见到,只恐此时不会回来呢。他以前帮过庙中老和尚的大忙,新近才住在他庙里。那是庙后一片园地,共只两间小房,他平日住在里间。有许多话你我未见他老人家的面我不便说,你只当他姓张,将来自会对你明言。他老人家以前并无徒弟,照你所说情形,拜师定能如愿,但他行踪神秘,不愿人知,在家还好,如未回庙,休说见人,连话也间不出一句。

  “到了那里,无论遇见什么和尚,只将左手三指一伸往前额一点,不必多说,便由西偏殿甬道绕往后面那两间小房以内,自将草席铺好,放下随身衣物,旁边芦棚下炉灶俱全,屋里米面食物全都齐备,只管去用,无人管你,譬如当你自己家中一样。和尚们决不至于过间,也无什人惊动。菜园便他所种,你如闲得难受,随便寻点事做均可。日里如其练武,却不要被人看见。有事也由后园篱笆小门出入,不必去往前殿,他们必当你自己人看待无疑。

  “我们本想陪你同去,一则有事在身,若非遇见老弟,业已上路,方才又和狗贼闹了一点过节,必定看出我夫妻的行踪,所行同一方向,前途难免有事发生,日里有人,不便快走,暂时只好分别,我们不算外人,将来总有相逢之日。老弟年纪轻轻便有这好底子,又得名师指教,成就必大。日来老前辈回庙,请代问候,我两人要告辞了。”

  郝济衣服已干,早就取来包好,见二人要走,好生不舍,还想探询双刀小白龙的来历本领,住在何处。天星笑道:“说来话长。令师见面多半要对你说,只要蒙他老人家收容,必可无害。就照老弟此时本领,也非敌他不过,只是这厮虽是独脚强盗,党羽众多,人更凶险,他把那马爱如性命。方才一掌实是不轻,马虽不曾重伤,吃亏总不在小。我料这厮恨你入骨,你又将他二只钢镖接去,他见我们人多,不能取回,又是一件使他恨毒的事。你寻的那位老前辈已有多年未出世,决不肯露真实姓名。将来狭路相逢,定难免于动手,你老弟便是从师之后,也须小心一点。此人左额眉毛上横着一道刀疤,一望而知。行再相见,我们也许三二月后去往庙中拜望,只将我所说的话记好,省得这样热天无处栖身便了。”

  说完,三人重又作别。

  郝济路早问明,独自一人往西门城外走去。到了善法寺一看,庙并不小,在一土坡之上,四面多是田地,离城尚有六七里,另有里许来长一条小路通向官道,左近零零落落几十户人家,都是当地农人。庙产不多,也无什香火。老方丈智明年已七十,人甚清健,以前自带僧徒下地耕种,经过多年勤劳,将初来时一座破庙建得十分整齐。虽只得数十亩庙田,自己耕种,足够度日,可是一班烧香的人,尤其有钱人家,说和尚只该修行念经,不应下地做那村俗之事,全都看他不起。庙中香火本就稀少,经此一来愈发冷落。

  当地风景较好,打扫干净,庙中又栽有一些花树,县城地方大小,无可游观,一些有钱人家遇到春秋佳日,偶然也带了家人前往庙中看花饮酒,在庙内外花林之中转上两圈,但只留下许多残核剩果扬长而去,给小和尚添些麻烦,连香资都得不到。和尚也不计较,自到庙中,从未劝募,照样种他的田,直到去年,满了七十,经庙中十几个僧徒再三力请,方始答应退休。但是勤劳已惯,不耐坐吃,每日念完了经,仍要亲自下手做些杂事,只不下地耕种而已。庙中本来田产,均被附近土人种去。

  以前庙中和尚走动官府,甚是强横,这些种有庙田的佃户,十九吃过他的苦头,无奈和尚有财有势,孔武多力,又与城内官差、豪绅勾结往来,土人心虽怨恨,敢怒而不敢言。这年庙中忽然起火,将后殿烧去多半,附近村民恨极和尚,不肯往救,到了半夜,才被庙中僧徒自行扑灭,还有几个凶僧恶徒也被烧死火内。隔不几天,庙中便换了现在的智明老方丈,因其人性善良,比以前方丈师徒相去天渊,从此非但没有倚势欺人,所租出去的庙田也都无形放弃。头一二年,佃户交祖他还肯收,只不争论多寡,交得多的,他还退回一半,一面自率徒弟躬耕,将庙前一些空地全数开垦出来。以前残留僧徒还有几个留下,因不耐清苦岁月,明去暗逃,逐渐走光,只剩同他来的几个中年和尚,后又收了七八个徒弟,不消数年,后面殿房也经他师徒合力重新建造起来。

  这年秋天,老方丈忽将佃户全数喊去,先退了租,再当众声言:“我们出家人,理应念佛之外自己谋生,有钱人布施香资,自然来者不拒。你们终年勤苦,衣食难求温饱。我看庙中旧账,你们所交祖粮业已超出昔年田价许多倍,再叫你们永当牛马,问心不安。照理还应该退还你们,因我新来,年数不多,耕种所得仅够食用,无此余力,只好你们吃点亏,以前所交作为田价,由庙中出一卖契,永归你们营业,从此与本庙无干。好在我师徒庙已修好,照此下去衣食总能将就,要多的钱,出家人也无用处,就此算了结吧。”

  众人因以前庙中全是酒肉和尚,庙产香火所得并非小数,仍嫌不足,另外还要巧立名目向众勒索,稍不遂意便要吃亏,不种庙田又难苟延残喘,常年忍痛挣扎,恨在心里。不料换了这样一个好方丈,因其从不多取,近二三年来大家都能温饱,已是千恩万谢,没想到这样慷慨,退了当年的租不算,又把旧有肥田送人,自开生地,躬耕度日,天底下哪有这样好人?当时惊喜交集,几疑是梦。有的觉着老和尚大好,这等做法,间心不安。有那迷信太深的,更认为此是供养神佛的庙产,无端为己所有,恐有灾害,再三坚辞。后来老方丈苦口劝说:“我佛家既讲因果和慈悲,便不应该损人利己,不织而衣,不耕而食。你们日晒风吹,用自己血汗辛苦,取自己的衣食用度,天公地道,有何不可?如有罪恶,由我一人承当。你如不信,我就向神发誓。只管把契拿去,包你无事,你们因我新来,不算以前方丈的旧账,这已足感盛情了。”

  经此一来,城内外原有的一些老施主,虽因老和尚对这些人神态冷淡,衣服破旧,不善应酬,断了往来。附近乡民又经僧徒劝告说:“烧香许愿并不相干,重在自己为人如何。我们修行另有原因,一样穿衣吃饭,并不比你们高明,无须将此有用之财拿来烧掉,还要耽误谋生时光。真要非此不可,不必烧香,叩了两个头也是一样。”

  来人有的感动,被他劝说过来,有的见和尚简直是个庄稼汉,见人烧香,并不接待,反说无益之事,所说都是勤劳的话,也就不再上门。

  经此一来,香火虽然极少,左近村人对他师徒却是亲热到了极点。起初人们认作奇谈,传说许多怪话,老和尚只当耳边风,无论好坏,至多付之一笑。中间被县官知道,还疑心他是歹人在此隐迹,派了干捕前往窥探,及和老和尚见面,谈上了一阵也就走去,年代一多,也就不以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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