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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从道论

  中才之人,拘于书而惑于众。《传》言“违众不祥”,《书》曰:“三人占,则从二人之言。”翱以为言出于内,则可守而为常,则中人之惑者多矣。何者?君子从乎道也,不从乎众也。道之公,余将是之,岂知天下党然而非之?道之私,余将非之,岂知天下謷然而是之?将是之,岂图是之之利乎?将非之,岂图非之之害乎?故大道可存,是非可常也。小人则不然,将是之,先攫其利己;将非之,先怖其害己。

  然则远害者,心是而非之,眩利者,心非而是之。故大道丧,是非汩,人伦坏,邪说胜,庸可使众言必听,众违必从之耶?且夫天下蚩蚩,知道者几何人哉?使天下皆贤人,则从众可也;使天下贤人二,小人三,其可以从乎?况贪人以利从,则富者之言胜;柔人以生从,则威者之言胜;中人以名从,则狷者之言胜。而君子之处众,则谆谆然如愚,怡怡然如卑。当言而默者三:游同而器异则默,待近而责远则默,事及而时未则默。小人俱不然。

  所以君子慎言而小人饰言,君子俟时而小人徇时也。然则君子默于众,小人默于独,皆事势牵之,岂心愿耶?学而从之者,得以择之矣。呜呼!治世少而乱世多,贤一伸而邪百胜。在上者言贵和而不贵正,在下者言贵从而不贵得。设使一室之中,一人唱而十人和,一人讷,则虽欲言之,群而訧之矣。

  是则和者人之喜,默者人之怒,吾宁从道而罹怒乎?宁违道而从众乎?斯所谓辨难易而权是非矣。或曰:“众可违而不可从,必乎?”曰:“未也。君子怯于名而勇于实,吾非众之首,众非吾必从,君子完其力而已,则奚以违?理不吾之问,辞非人必从,君子耳其声而已,则奚以违?所谓君子者,进退周旋,群独语默,不失其正而不罹其害者,盖在此而已矣。”

  ▼去佛斋论(并序)

  故温县令杨垂为京兆府参军时,奉叔父司徒命,撰集《丧仪》。其一篇云《七七斋》,以其日送卒者衣服于佛寺,以申追福。翱以杨氏《丧仪》,其他皆有所出,多可行者,惟此一事伤礼,故论而去之,将存其余云。

  佛法之流染于中国也,六百余年矣。始于汉,浸滛于魏、晋、宋之间,而澜漫于梁。萧氏遵奉之,以及于兹。盖后汉氏无辨而排之者,遂使夷狄之术行于中华,故吉凶之礼谬乱,其不尽为戎礼也无几矣。且杨氏之述《丧仪》,岂不以礼法迁坏,衣冠士大夫与庶人委巷无别,为是而欲纠之以礼者耶?是宜合于礼者存诸,愆于礼者辨而去之,安得专己心而言也?苟惧时俗之怒已耶,则杨氏之仪,据于古而拂于俗者多矣。置而勿言,则犹可也。既论之而书以为仪,舍圣人之道,则祸流于将来也无穷矣。

  佛法之所言者,列御寇、庄周言所详矣,其余则皆戎狄之道也。使佛生于中国,则其为作也必异于是,况驱中国之人举行其术也。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存有所养,死有所归,生物有道,费之有节,自伏羲至于仲尼,虽百代圣人不能革也。故可使天下举而行之无弊者,此圣人之道,所谓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而养之以道德仁义之谓也,患力不足而已。

  向使天下之人,力足尽修身毒国之术,六七十歳之后,虽享百年者亦尽矣。天行乎上,地载乎下,其所以生育于其间者,畜兽禽鸟、鱼鳖蛇龙之类而止尔,况必不可使举而行之者耶?夫不可使天下举而行之,则非圣人之道也。故其徒也,不蚕而衣裳具,弗耨而饮食充,安居不作役物以养己者,至于几千百万人,推是而冻馁者,几何人可知矣。于是筑楼殿宫阁以事之,饰土木铜铁以形之,髠良人男女以居之,虽璇室、象廊、倾宫、鹿台、章华、阿房弗加也。是岂不出乎百姓之财力欤?

  昔者禹之治水害也,三过其门而不入,手胼足胝,凿九河,疏济、洛,导汉、汝,决淮、江而入于海,人之弗为蛟龙食也,禹实使然。德为圣人,功攘大祸,立为天子,而传曰:“菲饮食,恶衣服,卑宫室,土阶高三尺。”其异于彼也如是。此昭昭然其大者也,详而言之,其可穷乎?故惑之者溺于其教,而排之者不知其心,虽辩而当,不能使其徒无哗而劝来者,故使其术若彼其炽也。

  有位者信吾说而诱之,其君子可以理服,其小人可以令禁,其俗之化也弗难矣。然则不知其心,无害为君子,而溺于其教者,以夷狄之风而变乎诸夏,祸之大者也,其不为戎也幸矣。昔者司士贲告于子游曰:“请袭于床。”子游曰:“诺。”县子闻之曰:“汰哉叔氏,专以礼许人。”人之袭于床,失礼之细者也,犹不可,况举身毒之术,乱圣人之礼,而欲以传于后乎?

  ▼解惑

  王野人,名体静,盖同州人。始游浮山观,原未有室居,缝纸为裳,取竹架树,覆以草,独止其下。豺豹熊象,过而驯之,弗害也。积十年,乃构草堂,植茶成园,犂田三十亩,以供衣食。不畜妻子。少言说,有所问,尽诚以对。人或取其丝约酬利,弗问姓名皆与,或负之者,终不言。凡居二十四年,年六十二,贞元二十五年五月,卒于观原茶园。村人相与凿木为空,盛其尸埋于园中。观原积无人居,因野人遂成三百家。

  有尚怪者,因谬王野人既死,处士陈恒发其棺,惟见空衣。翱与陈恒相遇,问其故,恒曰:“作记者欲神浮山,故妄云然。”元和四年十一月,翱以节度掌书记奉牒知循州。五年正月,准制祭名山大川,翱奉牲牢于山,致帝命,遂使斲木为棺,命将吏村人改葬野人,迁于佛寺南冈,其骨存焉。乃立木于墓东,志曰:“王处士葬于此。”削去谬记,以解观听者所惑。

  ▼命解

  或曰:“贵与富,在我而已,以智求之则得之,不求则不得也,何命之为哉?”

  或曰:“不然。求之有不得者,有不求而得之者,是皆命也,人事何为?”

  二子出,或问曰:“二者之言,其孰是耶?”

  对曰:“是皆陷人于不善之言也。以智而求之者,盗耕人之田者也;皆以为命者,弗耕而望收者也。吾无取焉。尔循其方,由其道,虽禄之以千乘之富,举而立诸卿大夫之上,受而不辞。非曰贪也,私于己者寡,而利于天下者多,故不辞也,何命之有焉?如取之不循其方,用之不由其道,虽一饭之细,犹不可以受,况富贵之大耶?非曰廉也,利于人者鲜,而贼于道者多,故不为也,何智之有焉?然则君子之术,其亦可知也已。”

  ▼帝王所尚问

  夏尚忠,殷尚敬,周尚文,何也?

  曰:帝王之道,非尚忠也,非尚敬与文也,因时之变以承其弊而已矣。救野莫如敬,救鬼莫如文,救僿莫如忠。循环终始,迭相为救。如火之菑而烧也,人知胜之于水矣。胜于水者土也,水之溃遏其流者,则必大为之防矣。故夏禹之政忠,殷汤之政敬,武王之政文,各适其宜也。如武王居禹之时,则尚忠矣;汤居武王之时,则尚文矣。禹与汤交地而居,则夏先敬而殷尚乎忠矣。故适时之宜而补其不得者,三王也。使黄帝、尧、舜居三王之天下,则亦必为禹汤武王之所为矣。

  由是观之,五帝之与夏、商、周,一道也。若救殷之鬼不以文,而曰我必以夏之忠而化之,是犹适于南而北辕,其到也无日矣。孔子,圣人之大者也,若王天下而传周,其救文之弊也,亦必尚乎夏道矣。是文与忠敬,皆非帝王之所尚,乃帝王之所以合变而行权者也。因时之变以承其弊,不可休而作为之者尔。

  ▼正位

  善理其家者,亲父子,殊贵贱,别妻妾、男女、高下、内外之位,正其名而已矣。古之善治其国者,先齐其家,言自家之刑于国也。欲其家之治,先正其名,而辨其位之等级。名位正而家不治者有之矣;名位不正而能治其家者,未之有也。是故出令必当,行事必正,非义不言,三者得,则不劝而下从之矣。出令不当,行事不正,非义而言,三者不得,虽日挞于下,下畏其刑而不敢违,欲其心服而无辞也,其难矣。或宠其妻,或嬖其妾,或听其子,或任其所使。既爱之,则必信其邪言。信其邪言,则害于人也多,益于身者无有。苟如此,则名位必僭矣。

  他人,拒其间则不和,顺其过则亏礼,不正之则上下无章,正之则不得其情。不如己者言之则为愚,贤于己者言之则为吾欺,此治家之所以难也。彼人者,岂言其家之不治哉?纵其心而无畏,欲人之于我无违,故及于斯而不知也。然则可改而为善乎?曰:耳目鼻口四支百骸与圣人不殊也。圣人之道化天下,我独不能自化,亦足羞也。思其不善而弃之,则百善成,虽希于圣人犹可也,改为何有?如不思而肆其心之所为,则虽圣人亦无可奈何。

  ▼学可进

  百骸之中有心焉,与圣人无异也。嚚然不复其性,惑矣哉!道其心弗可以庶几于圣人者,自弃其性者也,终亦亡矣,茫茫乎其将何所如?冉求非不足乎力者也,画而止,进而不止者,颜子哉!噫!颜子短命,故未到乎仲尼也。潢污之停不流也,决不到海矣。河出昆崘之山,其流徐徐,行而不休,终入于海。吾恶知其异于渊之自出者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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