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范成大 > 吴船录 | 上页 下页


  乙未。大霁,遂登上峰。自此至峰顶光相寺七宝岩,其高六十里。大略去县中平地不下百里,又无复蹊磴。斫木作长梯,钉岩壁,缘之而上,意天下登山险峻,无此比者。余以健卒挟山轿强登。以山丁三十夫,曳大绳行前挽之,同行则用山中梯轿。

  出白水寺侧门,便登点心山。言峻甚,足膝点于心胸云。

  过茅亭觜、石子雷、大小深坑、骆驼岭、簇店。凡言店者,当道板屋一间。将有登山客,则寺僧先遣人煮汤于店,以俟蒸炊。

  又过峰门、罗汉店、大小扶{左扌右舁}、错喜欢、木皮里、胡孙梯、雷洞平。凡言平者,差可以讬足之处也。雷洞者,路在深崖,万仞磴道,缺处则下瞰沉黑若洞然。相传下有渊水,神龙所居,凡七十二洞。岁旱,则祷于第三洞。初投香币,不应,则投死彘及妇人弊履之类,以掁触之,往往雷风暴发。峰顶光明岩上所谓兜罗绵云,亦多出于此洞。

  过新店、八十四盘、娑罗平。娑罗者,其木叶如海桐,又似杨梅花,红白色,春夏间开,惟此山有之。初登山半即见之,至此,满山皆是。大抵大峨之上,凡草木禽虫,悉非世间所有,昔固传闻,今亲验之。余来以季夏,数日前,雪大降,木叶犹有雪渍斓斑之迹。草木之异,有如八仙而探紫,有如牵牛而大数倍,有如蓼而浅青。闻春时异花尤多,但是时山寒,人鲜能识之。草叶之异者,亦不可胜数。山高多风,木不能长,枝悉下垂。古苔如乱发,鬖鬖挂木上,垂至地,长数丈。又有塔松,状似杉而叶圆细,亦不能高,重重偃蹇如浮图,至山顶尤多。又继无鸟雀,盖山高,飞不能上。

  自娑罗平,过思佛亭、软草平、洗脚溪,遂极峰顶光相寺。亦板屋数十间,无人居。中间有普贤小殿。以卯初登山,至此已申后。初衣暑绤,渐高渐寒,到八十四盘,则骤寒。比及山顶,亟挟纩两重,又加毳衲驼茸之裘,尽衣笥中所藏。系重巾,蹑毡靴,犹凛慄不自持,则炽炭拥炉危坐。山顶有泉,煮米不成饭,但碎如砂粒。万古冰雪之汁,不能熟物,余前知之,自山下携水一缶来,财自足也。

  移顷,冒寒登天仙桥,至光明岩。炷香小殿上,木皮盖之。王瞻叔参政,尝易以瓦,为雪霜所薄,一年辄碎,后复以木皮易之,翻可支二三年。人云佛现悉以午,今已申后,不若归舍,明日复来。

  逡巡,忽云出岩下,傍谷中,即雷洞山也。云行,勃如队仗。既当岩,则少驻。云头现大圆光,杂色之晕数重。倚立相对中,有水墨影,若仙圣跨象者。一碗茶顷,光没,而其傍复现一光如前,有顷亦没。云中复有金光两道,横射岩腹,人亦谓之小现。日暮,云物皆散,四山寂然。乙夜,灯出,岩下徧满,弥望以千百计。夜寒甚,不可久立。

  丙申。复登岩眺望,岩后岷山万重,少北则瓦屋山在雅州,少南则大瓦屋,近南诏,形状宛然,瓦屋一间也。小瓦屋亦有光相,谓之辟支佛现。此诸山之后,即西域雪山,崔嵬刻削,凡数十百峰,初日照之,雪色洞明如烂银,晃耀曙光中。此雪自古至今,未尝消也。山绵延入天竺诸蕃,相去不知几千里,望之但如在几案间,瑰奇胜绝之观,真冠平生矣。复诣岩殿致祷,俄氛雾四起,混然一白,僧云银色世界也。

  有顷,大雨倾注,氛雾辟易。僧云:“洗岩雨也,佛将大现。”兜罗绵云复布岩下,纷郁而上,将至岩数丈辄止。云平如玉地,时雨点有余飞。俯视岩腹,有大圆光,偃卧平云之上。外晕三重,每重有青黄红绿之色。光之正中,虚明凝湛,观者各自见其形现于虚明之处,毫厘无隐,一如对镜,举手动足,影皆随形而不见傍人,僧云摄身光也。此光既没,前山风起云驰,风云之间,复出大圆相光,横亘数山,尽诸异色,合集成釆。峰峦草木,皆鲜妍绚蒨,不可正视。云雾既散,而此光独明,人谓之清现。凡佛光欲现,必先布云,所谓兜罗绵世界。光相依云而出,其不依云,则谓之清现,极难得。

  食顷,光渐移,过山而西。左顾雷洞山上,复出一光,如前而差小,须臾亦飞行过山外,至平野间,转徙得得,与岩正相值,色状俱变,遂为金桥。大略如吴江垂虹,而两圯各有紫云捧之。凡自午至未,云物净尽,谓之收岩,独金桥现至酉后始没。

  同登峰顶者:幕客简世杰伯隽、杨光商卿、周杰德俊万、进士虞植子建及家弟成绩。今日,复有同年杨愻伯勉、幕客李嘉谋良仲自夹江来,甫至而光现。

  丁酉。下山。始登山时,虽跻攀艰难,有绳曳其前,犹险而不危。下山时,虽复以绳缒舆后梯斗下,舆夫难着脚,既险且危。下山渐觉暑气,以次减去绵衲。午至白水寺,则絺绤如故。闻昨暮寺中大雷雨,峰顶夕阳快晴,元不知也。

  幕客范谟季申、郭明复中行、杨辅嗣勋皆自汉嘉来会,而不及余于峰顶。食后,同游黑水,过虎溪桥,奔流激湍,大略似双溪而小不及。始开山,僧自白水寻胜至此,溪涨,不可渡,有虎蹲伏其傍,因遂跨之,乱流以济,故以名溪。白、黑二水,皆以石色得名。黑水前对月峰,栋宇稍洁。宿寺中东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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