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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信


  英雄之士,常以多筭勝少筭,而未常幸人之無筭也。敵人無算,凡天下之有筭者,類能勝之,豈惟英雄哉?故夫以英雄之才而臨無筭之敵,俛首而取之,曽不足以關其思慮,而竒謀至計無所自發。此非英雄之所幸為也。至若敵人去已不逺,籌筭時出,其勢足以迫我。吾居其間隨機而應之,窘之,而愈知費之而愈新,愈出,愈竒,而沛然常若有餘。天下始知英雄之為不可當矣。

  且夫天下必有好强不可制之敵,而後天使英雄之士出佐其君,以制天下之變,以息天下之爭,使敵無筭則少進,有筭則遂逡巡而不敢前。則是勝負之數未可判,而天下之患未可息也。是何足以辱英雄之名哉!天之所生必不如是也。

  夫項氏之患,蚩尤以來所未有也,故韓信出佐髙祖而刼制之。彼其所以謀項氏者可謂盡矣:不以其兵與之角,而欲先下諸國以孤其勢。故一舉而定三秦,再舉而虜魏豹,三舉而擒夏說。廼欲引兵遂下。井陘、李左車說趙將陳餘曰:“韓信乘勝逺鬬,其鋒不可當。趙地阻險,願足下假臣竒兵三萬人從間道絶其輜重,足下深溝髙壘勿與戰,信必成擒矣。”餘不能用,信廼一舉而破趙。

  世之議者皆曰:“使左車之策遂行,則信必不敢下井陘,下則必為所擒矣。”嗟夫,此何待信之薄哉!信而非英雄則可,若英雄也,則計必不出此矣。且趙不破則燕不服,燕不服則齊未可平,齊未可平則劉項之權未有所分也。信之用兵,古今一人而已。今屈於左車之計,而不能决劉項之雌雄,斯亦何取於信哉?故吾謂左車之策行,則信亦下井陘,趙亦破,餘亦擒,左車亦就縛。請遂籌之:

  夫善用兵者,不内人於死地。今餘兵當其前,左車之兵絶其後,進退不可,可謂死地矣。内人於死地,而求人之不出,竒謀智者固如是乎。且信之精兵已詣滎陽,而所存者皆非素拊循之兵也。持是兵而與人戰,猶將自置之死地以决死鬬,而况敵内我於死地,吾何憚而不敢入哉?吾以是知信之必下也。餘嘗言,信兵雖號數萬,其實不過數千人,知餘兵雖强二十萬,其實不過十萬也。今分三萬以與左車,則餘所統者不過六七萬耳。吾既下井陘,因留數千人扼險以為後拒,以防左車之竒兵。廼引兵壓趙壘而陣,彼必不肯戰。廼命挑鬬,彼又不肯戰。廼使辱之,彼必又不肯戰。何者?左車亦嘗告之也。遲之一二日,密遣數千人間往伏險,戒之曰:“望趙軍出而逐我,即起據其壁,擊其背處。”分既定,乃使人廵軍大呼曰:“賊兵斷後,不如急歸。”乃引兵而反。彼必謂吾計已窮,士氣已沮,而又知左車竒兵實已斷後,欲使吾腹背受敵始可全勝。此雖智者亦必舉兵逐我,而况餘貪得忘失之心囂然其未已乎?彼既舉兵逐我,勢將相迫迺鼓噪,反兵而戰,兵在死地,人人死鬬。而吾之伏兵又起據其壁,擊其背,彼腹背俱受敵,反不知所以為禦者矣。餘固可以一舉而擒也。餘既擒,則左車三萬之兵可以傳呼而潰矣。孰謂左車之計果能沮信之兵乎?

  且夫斷後之兵,古之智將固嘗以是而勝也。然其勝嘗出於敵人之不意。今左車之計未行,而信已覘知之。此雖有天下之至計,猶得預為之備,而况左車之計乎?且善謀者鬼神不能窺,使敵人得窺之,則不得為善謀矣。推此言之,左車之計可知矣。雖然是計也,雖非天下之至計,亦一時之良策也,惟信為能可以當之,他人則愕然不敢進矣。計左車之為人,亦足以為軍中之謀主。信欲就之以决疑,所以虛心委已而問之,豈真以為嚮者之計足以擒我哉?司馬遷、班固不達兵機,以為信然,廼記於傳曰:“廣武君策不用信,使人間視知之,乃敢引兵遂下。”從遷固之言則信特幸人之無筭者爾,彼豈知廣武君之策用而信亦敢下兵哉?此殆可與曉機者道也。

  昔者曹操伐張繡而劉表斷其後,操隨機應之,卒敗繡表。夫繡不下於餘,表不下於左車,而操之用兵特信之流亞也。以信之流亞猶能敗繡表,信獨不能破餘左車乎?從是觀之則吾之說有不妄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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