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剑记·第十四出

第十四出

　　（末扮禁子上）

　　堂上忽闻报早衙，一身官事乱如麻。
　　狼虎口中分酒食，是非丛里作生涯。

　　吾乃军司守狱禁子是也。朝供刑具，夜伴囚徒。居白虎之方，坐丧门之地。牢门关锁数十重，铁垒墙高三丈五。点视厅前参太岁，天王堂上聚游魂。墙头棘藏蜈蚣形，门上兽吞犴狴舌。幽魂泣积雨，饿鼠撺空梁。热蒸蒸阶前积粪更兼腥，碜磕磕门外横尸犹带血。靠身良友将军柱，对面相知木伴哥。昏惨惨愁云锁长空，冷飕飕苦雨迷晓日。杀威棒打一百下，犯由牌写数千言。乌鸦过处高飞，草木逢春不长。捆非一法，苦有千般。猿猴献果真难受，野狐抽丝不可当。但入天牢，即同地狱。受用尽骨朵荆杖，打熬些闷棍竹篦。永别酒日日沽来，长休饭时时造下。既在囹圄，休说平生豪气；久居淹禁，总消盖世英雄。罪犯天条，那管军民匠皂；刑依国法，不分贵贱贤愚。手内无钱，忍不过千般凌辱；眼中有泪，流不尽万种凄惶。病卧黄尘，那得一根铺草；饿捱白日，难分半碗清汤？冤家无计得偷生，强鬼都因盆吊死。巡风狱卒，来的来，往的往，尽是些铁石心肠；受罪囚人，哭的哭，叫的叫，那怕你金刚汉子。临刑始信身无主，到此方知命在人。休言清昼驱驰，更看黄昏生受。雄纠纠司吏下监来，恶狠狠押牢持刃入，人人魄散魂消，个个心寒胆战。蓬头裸体，有如酆都城走出的冤魂；苦貌愁形，恰似森罗殿解来的饿鬼。腰缠铁锁，一身拘急怎支吾；项带长枷，两手禁持难展挣。每遭鼠咬学猫叫，苦被蚊叮作狗跑。一盏孤灯，照尽愁人寂寞；数声残角，惊回晓梦凄凉。就里五星曾不照，此间六道是轮回。忧成白发恨天高，望断青蝇愁日远，贤如公冶应难免，圣似文王也莫逃。
　　道犹未了，狱吏来也。
　　（净上，唱）

　　〖青天歌〗我是刑曹一吏员，不管公文只要钱。今日该我来下监，除死无灾不怕天。

　　（白）念我刑曹吏石虎是也。奉高太尉之命，着我就狱中陷杀林冲。叫那禁子过来。
　　（丑应白）婆婆怎么说？
　　（净白）林冲在那里？
　　（丑白）林冲在老监里。
　　（净白）唤他出来！
　　（丑白）林冲何在？疾忙出来！
　　（生上，唱）

　　〖薄薄悻〗犴狴风寒，囹圄地冷，恨奸毒屈打招承。今生命，怎能逃峻法酷刑？念萱亲老病，泪盈盈。

　　匹马西风渡界河，烟尘万里定干戈。
　　海门斗绝曾平步，就地狂风万丈波。

　　我林冲，报国忠心，养亲孝力，不料有今日之报。三两日不见母亲之面，万千回难消凝望之私。忽听有人呼唤，想是家人到来。原来是提控先生。先生，林冲作揖。
　　（净白）你膝下有金，跪不的我一跪。
　　（生白）先生，我林冲膝下无金，腰间有金。念我一官仍在身，将就些儿个。
　　（净白）你还夸官？这里是甚么去处？管山的烧柴，管河的吃水。自到这监中？不见一文灯油钱，你在这青堂瓦舍里，坐的到也自在！你这等涎皮赖脸的，俺这管监的吃风？
　　（生白）先生，我林冲不死，还有辨处。何用发此言？
　　（净白）他还不觉死！高老爹奏准朝廷，说你带剑谋杀上官，犯了偌大罪名。高老爹分付：三日以里，打发你回去；若有篷限，照依军情发落。你还在我跟前说嘴？叫禁子过来！
　　（末应介）
　　（净白）把他采上匣床，先打一百狼头；就打发他回去！
　　（末采生上匣介）
　　（生白）天！我林冲为国忘家，今日落在奸贼彀中，怎得见九重天子，恳诉下情？（唱）

　　〖朝元歌〗想我半生苟延，历尽风波险。十年磨剑，未遂英雄愿。为国忘家，要图荣显。我好埋怨！（末白）事到头来，休得埋怨。（生唱）我埋怨高俅童贯，他是误国奸谗。孤忠同死追伍员，头挂在高杆，丹心日月悬。（合）天高日远，教人在那搭分辨？

　　（内作梆铃小心等语）
　　（生唱）

　　〖前腔〗不想遭逢刑宪，难捱苦万千。怎遣夜如年？封着一盏孤灯，半明半暗。相伴着些罪徒囚犯，吃苦招愆。英雄到此展挣难，肢体不禁寒，从教饿鼠餐。（合前）

　　（丑、末白）林大人，事到头来，不必烦恼，我打发你回去罢！
　　（生白）牢头大哥，林冲死亦不怕，罪当刑法，死而无怨。争奈老母年高，无人侍养，不得见面，以叙苦情。（唱）

　　〖前腔〗想起心中哀怨。萱亲在老年，妻室正红颜。我死在南牢，教何人看管？自恨风刀势剑，斩断子母团圆，教人怎不珠泪涟！天若有循环，终须冤报冤！（合前）

　　（白）牢头大哥，我十载边关，建立大功，不想有今日之苦。古人云：“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诚如此言。（唱）

　　〖前腔〗早知功成惹患，思量后悔难。不驾五湖船，如今马到临崖，收缰恨晚。可叹韩侯功案，他在九里山前。太平不思量旧将坛。十载利名牵，真成抱虎眠。（合前）

　　（末白）你我生在天地间，那里不是积福处？高衙限三日着他死，还有两日，容留他妻母相见，有何妨碍处？
　　（丑白）罢罢！容你两日，放你妻母见面，诉你子母情肠。
　　（生谢净、丑）多感二位。

　　英雄不必痛伤神，人命关天岂在人。
　　惟有感恩并积恨，千年万载不成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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