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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客气的林公铎


  和上边两位先生相反的有一个林公铎,单名一个损字。他对人的态度是相当强韧(不是硬)的,其不客气的地方也实在可以佩服。有一回我跑到国文系去找主任说话,可是主任还没有来,只好在那里暂等,有一位姓甘的毕业生早已等着,此外则只有林先生,他是来上课的。甘君等久了觉得无味,便去同林先生搭讪说话,桌上适有一个北大三十几周年纪念册,拿起来说道,林先生看过这册子么,里边的文章怎么样?林先生微微摇头道,不通,不通。

  这已经够了,可是甘君还不肯甘休,翻开册内自己的一篇文章,指着说,林先生看我这篇怎样?林先生从容的笑道,亦不通,亦不通。(当时的确说“亦”不是说“也”的。)甘君名大文,本在中国大学读书,因听了胡博士的讲演,转到北大哲学系来,能作几万言的洋洋大文,曾在孙伏园的《晨报副刊》上登载《陶渊明与托尔斯泰》一文,接续登了有两三个月之久,读者看了又头痛又佩服。甘君的应酬交际工夫十二分的绵密,许多教授都惶恐退避,可是他遇着了林公铎,也就一败涂地了。

  论甘君的学力,教教书总是可以的,但他过于自信,其态度也颇强韧,所以终于失败。疑古先生曾经介绍他到师大去教“大一国文”,他的选本第一篇是韩愈的《进学解》,第二篇以下至于第末都是他自己的大作,学期末了学生便去要求主任把他撤换了。后来我到沙滩的一家公寓里去访报人刘少少,看见对门住着一位名叫乌英的秃顶怪老人,说是美国也到过,终日呜呜的念他自作的诗词,因为是台州口音,也听不懂是什么词句,只据刘少少说,见过他一首新词,却都是苏东坡的话,中间只有五个字不一样。俗话说,文章是自己的好,这也是人情之常。但如甘乌者则是极端的例,可以说是世间少有的了。

  林公铎嗜酒,平常遇见总是脸红红的,讲学问写文章都不免有爱使气的地方。我在红楼常见着他,曾问他在北大外还有兼课么,答说在中国大学有两小时。什么课呢,说是唐诗。我又好奇追问道,林先生讲那些人的诗呢?他的答复很出意外,他说是讲陶渊明。大家知道陶渊明与唐朝之间还整个的隔着一个(姑且说一个吧)南北朝,可是他就是那样的讲的。他算是北大老教授中旧派之一人,在民国二十年顷北大改组时和许之衡一起被学校所辞退了。

  北大旧例,聘请教员头一年规定任期一年,算是试教,假如两方面都没有问题,第二学年便送来一个正式聘书,只简单的说聘为教授,并无年限及薪水数目,因为这聘任是无限期的,假如不因特别事故有一方面预先声明解约,这便永久有效。十八年以后始改为每年送聘书,如至本学年末不曾收到,那便算是解了聘,在学校方面生怕照从前的办法,有不合理的教授拿着无限期的聘书,学校要解约时硬不肯走,所以改用了这个方法。

  其实也不尽然,这原是在人不在办法,和平的人就是拿着无限期聘书,也会不则一声的走了,激烈的虽是期限已满,也还要争执,不肯罢休的。许之衡便是前者的例,林公铎则属于后者,他大写其抗议的文章,在《世界日报》上发表的致胡博士(其时为文学院长兼国文学系主任)的信中,有“遗我一矢”之语,但是胡博士并不回答,所以这事也就不久平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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