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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谈俳文(3)


  终于说的得不着要领,可是费话已经说了许多,似乎应该打住了。我上面说的是中国旧的俳谐文,他从清客文人学着戏子打诨起头,随后借了这很有点特别的汉字,利用那些弱点或特色,写出好许多骈散文,虽然不能有益于世,只如柳子厚所说息焉游焉,未始不可以自得其乐。这与日本俳文的情形很不相同,盖其一是从旧连歌蜕化成新的俳谐连歌,再由韵文转到散文去,自有一种新生命在里边,而其一则是旧体制的传衍,虽是有时也出点新机杼,总有地方像是世代书香的大家,看去颇有强弩之末之感了。

  我们目前很有些嘉道以来的作品,如《岂有此理》,《更岂有此理》,《文章游戏》四集,《皆大欢喜》,以至《天花乱坠》二集,要单独来谈或者也有意思,但整个看起来这已是《开卷一笑》的来孙,希望他复兴先业是不大可能的事,他们所能做到的至多也只是巴住门面而已。话虽如此,中国也可以说有他的新俳文,不过系统不很正,因为他不是俳谐文的嫡子,却是旁支或变种。我的意思是说公安竟陵派以后混合的一种新文章。

  公安派里有袁中郎,竟陵派有刘同人,他们两位的散文是离开了宗派传到后世来也是站得住的,但是我觉得混合的文章别有新气象,更是可喜,现在姑以张宗子作为代表。他的目的是写正经文章,但是结果很有点俳谐,你当他作俳谐文去看,然而内容还是正经的,而且又夹着悲哀。写法有极新也有极旧的地方,大抵是以写出意思来为目的,并没有一定的例规,口不择言,亦言不择事,此二语作好意讲,仿佛可以说出这特质来,如此便与日本俳谐师所说俳言俗语颇相近了。全篇似用文言,而白话随处加入,此在王谑庵也已有之,如《文饭小品》中《游满井记》云:

  “语言嘈杂,卖饭食者邀诃(案即吆喝)好火烧,好酒,好大饭,好果子。(案果子即油炸鬼。)贵有贵供,贱有贱鬻。”

  张宗子《琅嬛文集》中有《五异人传》,记张紫渊云:

  “兄九山成进士,送旗扁至其门,叔嫚骂曰,区区鳖进士,怎入我紫渊眼内。乃裂其旗,作厮养裈,锯其干作薪炊饭,碎其扁取束猪栅。”

  又记张瑞阳为部吏,楚王府嘱查公文,允酬八千金,瑞阳嫌少:

  “来人曰,果得原文,为加倍之。瑞阳方小遗,寒颤作摇头状。来人曰,如再嫌少,当满二十千数。”

  此诸写法前人所无,不问古今雅俗,收入笔下,悉听驱使,这倒是与现代白话文相似,但是他一方面常利用成语故事,又颇有孔孟庄韩之遗风,也是很有意思的事。如《一卷冰雪文》后序云:

  “昔张公凤翼刻《文选纂注》,一士夫诘之曰,既云《文选》,何故有诗?张曰,昭明太子所集,于仆何与。曰,昭明太子安在?张曰,已死。曰,既死不必究也。张曰,便不死亦难究。曰,何故?张曰,他读得书多。”

  又《夜航船》序云: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卷足而寝。僧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是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人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余所记载皆眼前极肤极浅之事,吾辈聊且记取,但勿使僧人伸脚则亦已矣,故即命其名曰夜航船。”

  《陶庵梦忆》序云:

  “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念无以偿,痴坐伫想曰,得是梦便好。一寒士乡试中式,方赴鹿鸣宴,恍然犹意非真,自啮其臂曰,莫是梦否。一梦耳,唯恐其非梦,又唯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

  陶石梁《小柴桑諵諵录》在崇祯乙亥刊行,亦记此两事,云闻诸云门湛师,盖系当时通行的传说,而文句又十九相同,则宗子抄石梁原语,有时亦抄中郎同人也。又《西湖梦寻》序云:

  “余犹山中人归自海上,盛称海错之美,乡人竞来共舐其眼。嗟嗟,金齑瑶柱,过舌即空,则舐眼亦何救其馋哉。”

  原刊本署辛亥,盖在明亡后二十七年矣。《梦寻》《梦忆》二书皆宗子记其国破家亡之痛之作,而文特诙诡,砚云本《梦忆》小序说得好:

  “兹编载方言巷咏,嘻笑琐屑之事,然略经点染,便成至文,读者如历山川,如睹风俗,如瞻宫阙宗庙之丽,殆与采薇麦秀同其感慨,而出之以诙谐者欤。”

  宗子文集不为世所知,光绪三年始在贵州刻板,王介臣跋云:

  “昔惟郑广文珍见之曰,精浑胜归唐,何论二十四家耶,箧中有此,盗贼水火不能近也。竭数昼夜力抄录去,此外无人见也。”

  民国二十四年上海再付铅印,卢冀野跋中述刘鉴泉之语曰:

  “近世新文艺其原盖出于浙东史派,而晚明诸家为之先河,张宗子岱实启之也。”

  二跋相距正一甲子,对于宗子都能有所赏识,郑君古文的鉴别力是可信的,刘君说新文学的关系也有道理,这里我们可不必再词费,只想加添一句云,这可以叫做新的俳谐文。旧俳谐文的作者一面还有他的正经文章,如韩退之作有《毛颖传》又有《原道》。有些专写俳谐文,却自居于游戏狎亵,或者只用什么道人等别号,这些就称为旧派,新派则不如此。他们有如在打球,这游戏就是正经,无论什么文章总只是一个写法,信口信手,皆成律度,三百年前公安派如此说过,现在写文章的人也是这样的做着。

  这样说来大有“我田引水”之意,其实也无可如何,因为这是事实。俳谐文或俳文这名称有点语病,容易被人误解为狭义的有某种特质的文章,实在未必如此,日本的松尾芭蕉横井也有,法国的蒙田,英国的阑姆与亨德,密伦与林特等,所作的文章据我看来都可归在一类,古今中外全没有关系。他的特色是要说自己的话,不替政治或宗教去办差,假如这是同的,那么自然就是一类,名称不成问题,英法曰essay,日本曰随笔,中国曰小品文皆可也。

  张宗子的文章我们不能学,也不可学,正如陶筠厂说渊明的诗一样,但是我们同在一条道上走着,当然感到亲近,若是《岂有此理》并以前的俳谐文看了也有兴会,则有如听朋友唱昆曲吹笛子,因自己不会吹,所以只是听听而已。

  廿六年五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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