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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写文章


  去年除夕在某处茶话,有一位朋友责备我近来写文章不积极,无益于社会。我诚实的自白,从来我写的文章就都写不好,到了现在也还不行,这毛病便在于太积极。我们到底是一介中国人,对于本国种种事情未免关心,这原不是坏事,但是没有实力,奈何不得社会一分毫,结果只好学圣人去写文章出口鸟气。虽然孟子舆说,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又蒋观云咏卢梭云,文字成功日,全球革命潮,事实却并不然。文字在民俗上有极大神秘的威力,实际却无一点教训的效力,无论大家怎样希望文章去治国平天下,归根结蒂还是一种自慰。这在我看去正如神灭论的自明,无论大家怎样盼望身灭神存,以至肉身飞升。但是怕寂寞的历代都有,这也本是人情吧?眼看文章不能改变社会,于是门类分别出来了,那一种不积极而无益于社会者都是“小摆设”,其有用的呢,没有名字不好叫,我想或者称作“祭器”

  罢。祭器放在祭坛上,在与祭者看去实在是颇庄严的,不过其祝或诅的功效是别一问题外,祭器这东西到底还是一种摆设,只是大一点罢了。这其实也还不尽然,花瓶不是也有颇大的么?而且我们又怎能断言瓶花原来不是供养精灵的呢?吾乡称香炉烛台为三事,两旁各加一瓶则称五事,钟鼎尊彝莫非祭器,而今不但见于闲人的案头,亦列于古董店的架上矣。只有人看它作有用无用而生分别,器则一也,反正摆设而已。

  我写文章的毛病,直到近来还是这样,便是病在积极。我不想写祭器文学,因为不相信文章是有用的,但是总有愤慨,做文章说话知道不是画符念咒,会有一个霹雳打死妖怪的结果,不过说说也好,聊以出口闷气。这是毛病,这样写是无论如何写不好的。我自己知道,我所写的最不行的是那些打架的文章,就是单对事的也多不行,至于对人的更是要不得,虽然大抵都没有存留在集子里,而且写的也还不很多。我觉得与人家打架的时候,不管是动手动口或是动笔,都容易现出自己的丑态来,如不是卑怯下劣,至少有一副野蛮神气。动物中间恐怕只有老虎狮子,在他的凶狠中可以有美,不过这也是说所要被咬的不是我们自己。中国古来文人对于女人可以说是很有研究的了,他们形容描写她们种种的状态,却并不说她怒时的美,就是有也还是薄愠娇嗔,若是盛怒之下那大约非狄希陈辈不能赏识吧。女人尚尔,何况男子。然而说也奇怪,世人却似乎喜看那些打架的文章,正如喜看路旁两个人真的打架一样。互相咒骂,互相揭发,这是很好看的事,如一人独骂,有似醉汉发酒风,便少精彩,虽然也不失为热闹,有围而看之之价值。某国有一部滑稽小说,第三编下描写两个朋友闹别扭,互骂不休,可以作为标本:

  甲,带了我去镶边,亏你说得出!你付了那二百文的嫖钱,可是在马市叫了凉拌蛤蜊豆腐滓汤喝的酒钱都是我给你付的。

  乙,说你的诳!

  甲,说什么诳!那时你吃刀鱼骨头鲠住咽喉,不是吞了五六碗白饭的么?

  乙,胡说八道。你在水田胡同喝甜酒,烫坏了嘴,倒不说了。

  甲,嘿,倒不如你在那堤上说好个护书掉在这里,一手抓了狗矢么?真活出丑。

  我举这个例虽然颇好玩,实际上不很妥贴。因为现在做文章相骂的都未必像弥次北八两人那样熟识,骂的材料不能那样多而且好,其次则文人总是文雅的,无论为了政治或商业的目的去骂人,说的不十分痛快,只让有关系的有时单是被骂的看了知道。我尝说,现今许多打架的文章好有一比,这正如贪官污吏暮夜纳贿,痴男怨女草野偷情。为什么呢?因为这只有尔知我知,至于天知地知在现代文明世界很是疑问了。既然是这样,那就何妨写了直接寄给对方,岂不省事。可是话又得说回来,卫道卫文或为别的而相骂是一件事,看官们要看又是一件事,因为有人要看,也就何妨印出来给他们看看呢。如为满足读者计,则此类文章大约是顶合式吧。

  我想写好文章第一须得不积极。不管他们卫道卫文的事,只看看天,想想人的命运,再来乱谈,或者可以好一点,写得出一两篇比较可以给人看的文章,目下却还未能,我的努力也只好看赖债的样以明天为期耳。

  (二十四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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