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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几乎成为小流氓


  我说小流氓,意思是说他地位的大小,并不专指年纪,虽然年龄的大小也自然包括在内,因为年轻的人就不可能成为大脚色。在我们的乡下,方言称流氓为“破脚骨”,这个名词的本意不甚明了,但望文生义的看去,大约因为他们要被打破脚骨,所以这样称的吧。

  一个人要做流氓,须有相当的训练,与古代的武士修行一样,不是很容易的事。流氓的生活里最重要的事件是挨打,所以非有十足的忍苦忍辱的勇气,不能成为一个像样的“破脚骨”。大流氓与人争斗,并不打人,他只拔出尖刀来,自己指他的大腿道,“戳吧!”敌人或如命而戳一下,则再命令道,“再戳!”如戳至再至三而毫不呼痛,刺者却不敢照样奉陪,那便算大败,要吃亏赔偿,若是同行的流氓,也就从此失了名誉了。能禁得起殴打,术语曰“受路足”,乃是流氓修养的最要之一。此外官司的经验也很重要,他们往往大言于茶馆中云,“屁股也打过,大枷也戴过”,亦属流氓履历中很出色的项目。有些大家子弟转入流氓者,因门第的余荫,无被官刑之虑,这两项的修炼或可无须,唯挨打仍属必要。我有一个同族的长辈,通文,能写二尺见方的大字,做了流氓,一年的春分日在宗祠中听见他自伐其战功,“打翻又爬起,爬起又打翻”,这两句话实在足以代表“流氓道”之精义了。

  法律上流氓的行为是违法的,在社会上也不见得有名誉,可是有一点可取的地方,即是崇尚义气与勇气,颇有古代游侠的意思,即使并非同帮,只要在酒楼茶馆会见过一两面,他们便算有交情,不再来暗算,而且有时还肯帮助保护。当时我是爱读《七剑十三侠》的时代,对于他们并不嫌忌,而且碰巧遇见一个人,年纪比我们要大几岁,正好做嬉游的伴侣,这人却是本地方的一个小流氓。他说是跟我们读书,大约我那时没有到三味书屋去,便在祖父住过的一间屋布置为书房,他读他的《幼学琼林》,我号称做文章预备应考,实际上还是游荡居多。他自称为姜太公的后人,因为姓姜所以名字便叫作“渭河”,不过他在社会上为人所知的名字乃是“阿九”。

  他的母亲是做“卖婆”的,这种职业是三姑六婆之一种,普通规矩的大家是不轻易让进门里来的,因为她们以卖买首饰为名,容易做些坏事,不过阿九的母亲乃是例外的一个,还是老实的人。她也做那所谓“贳花”的勾当,这是一种变相的“高利贷”,却更为凶恶,便是把珠花首饰租赁给人,按日收钱,租赁的人拿去典当,结果须得拿出当铺,贳主与经手人三方面的利钱,而且期间很短,催促得很凶,所以不是寻常妇女所能经手办理的。阿九和他的姉姉时常代表他们的母亲,来我们的同门居住的本家里来催促,可是他却不大以为然,只是轻描淡写的去到债主家里一转,说我母亲叫我催钱来了,说了就走到这边来和我们出去玩耍去了。

  说是玩耍也就是在城内外闲走,并不真去惹事,总计庚子那一年里所游过的地方实在不少,街坊上的事情,知道的也是很多。游荡到了晚上,就到近地吃点东西。我们隔壁的张永兴是一家寿材店,可是他们在东昌坊口的南边都亭桥下开了一爿“荤粥店”,兼卖馄饨切面,都做得很好。荤粥乃是用肉骨头煮粥,外加好酱油和虾皮紫菜,每碗八文钱,真可以算得价廉物美。我们也就时常去光顾,有一回正在吃粥,阿九忽然正色问道:“这里边你们下了什么没有?”

  店主愕然不知所对。阿九慢慢的笑说道:“我想起你们的本行来,生怕这里弄点花样。”

  棺材店的主人听他这说明,不禁失笑,这就是小流氓的一点把戏了。这样的事是常见的,例如小流氓寻事,在街上与人相撞,那人如生了气,小流氓反诘问说:“倒还碰患带者?”这里我们只好用方言来写,否则不能表现他的神气出来,意思则云“难道撞了倒反不好了么”,这是一种诡辩,便是无理取闹的表示。

  同样的事情,阿九也曾有过。其时我已经不在家,我的兄弟同母亲往南街看戏,那时还没有什么戏馆,只在庙台上演戏敬神,近地的人在两旁搭盖看台,租给人家使用,我们便也租了两个坐位。后来台主不知为何忽下逐客令,大约要租给阔人了,坐客大窘,恰巧阿九正在那里看戏,于是便去找来,他也并不怎么蛮来,只对台主说道:

  “你这台不租了么?那么由我出租给他们了。”台主除收回成命之外,还对他赔了许多小心,这才了事。在他这种不讲道理的诡辩里边,实在含有很不少的诙谐与爱娇。我从他的种种言行之中,着实学得了些流氓的手法。后来我离开绍兴,便和他断了联系,所以我的流氓修业也就此半途而废了。到了宣统元年(一九〇九),这位姜太公的后人把潘姨太太拐跑了,不过这件事情,或者也不好专怪他们的,现在就不再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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