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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谣起源的传说


  我们还有许多歌谣起源的传说,虽是去古已远,却也可供参考。这些传说,大抵是关于某种歌谣或某地歌谣的;以歌谣全体为对象的,却还没有,怕也不能有。

  一 荧惑说 陈仁锡《潜确类书》二引张衡云:“荧惑为执法之星,其精为风伯之师,或儿童歌谣嬉戏。”《晋书·天文志》中说得更详细:“凡五星盈缩失位,其精降于地为人。……荧惑降为童儿,歌谣嬉戏。……吉凶之应,随其象告。”《东周列国志》说周宣王时有红衣小儿作“檿弧萁服”之谣(《国语·郑语》作童谣,《史记·周本纪》作童谣),为褒姒亡周之兆。所谓红衣小儿书中说就指荧惑;荧惑是火星,所以说是红衣。

  二 怨谤说 《汉书·五行志》中之上:“传曰,‘言之不从,是谓不乂。……时则有诗妖。……’‘言之不从’,从,顺也。‘是谓不乂’,乂,治也。……言上号令不顺民心,……则怨谤之气发于歌谣,故有诗妖。”传是伏生《洪范五行传》。

  三 《子夜歌》传说 《唐书·乐志》曰:“《子夜歌》者,晋曲也。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宋书·乐志》曰:“晋孝武太元中,琅琊王轲之家,有鬼歌《子夜》。殷允为豫章,豫章侨人庾僧虔家亦有鬼歌《子夜》。殷允为豫章,亦是太元中,则子夜是此时以前人也。”(《乐府诗集》四十四)《唐书》所说,也依据《宋书》。“有女子名子夜”等语,像是历史的叙述;但“鬼歌《子夜》”等语,又像是传说。我疑心子夜或未必有,或是所谓“箭垛式的人物”。《子夜歌》现存四十二首,在《乐府》中,佚掉的也许还有;这些歌所咏不同,不见得是一个人造的。

  四 河南传说 尚钺先生给顾颉刚先生的信(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周刊》七),说他的家乡河南罗山县有两种歌谣原始的传说。第一种较普遍,第二种是一个混名叫“故事精”的老伙计说的;他说“有些‘编’的意味”,但“也不能证明这是假的”。

  其一说老天爷恨世间人太坏,便叫秦始皇下凡来杀人。他杀人的方法,除打仗外,便是兴筑长城。老天爷又助桀为虐地在天上出了十二个日头。这十二个日头轮流着司昼,使天永昼而不夜。这样可以使人都疲乏死。这时一个慈善家的绣楼上一位小姐,动了恻隐之心,便制出许多歌来。人们学了一唱,便忘了疲乏,又作起工来;于是得以不死。

  其二也说秦始皇下凡,教人兴筑长城,好让他们劳死。但是好善的老头儿太白金星李长庚知道了,便私走红尘,仍变成一个老头儿,教大家唱歌,使他们忘掉疲劳而免于死。

  五 淮南传说 《语丝周刊》十台静农先生《山歌原始之传说》一文,说是从淮南田夫野老的队中搜辑来的。其说有二,但颇相似,许是一种传说的转变吧。

  其一说秦始皇筑长城,劳苦而死的人很多——孟姜女的丈夫也死在这一役。但大家迫于威力,都不敢不干。有一天他们正疲乏不堪的时候,有的磕睡,有的叹息,有的手足不能动,深宫里绣楼上两位在刺绣的年轻的公主,忽然看见这些可怜的人们。她们非常感动,并觉得长此下去,他们怕只有疲乏与倦怠,长城将永久修不成;于是作了些山歌来鼓起他们的精神。当时一面作,一面写,都从楼窗飞给他们。从此他们都高兴地唱起来,将所有的疲乏都忘了。

  其二说两位大家小姐,在绣楼上看见农夫们在“热日炎炎”底下做活,一个个疲乏、劳顿。她们动了慈悲心,想不出别法,只能作些山歌安慰他们。山歌写在纸上,随风送到农夫们面前。他们于是一面唱,一面工作,从前的疲乏都变成了欢欣了。

  六 江南传说 沈安贫先生有《一般关于歌谣的传说》一文(《歌谣周刊》六五号),据他说,这传说是“流行吴县”的。他说:“相传汉时张良,最会编唱调笑讥讽的歌谣,当他离了故乡十多年回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少女在田中耘削棉花,他就对她唱起歌来:

  啥人家田,啥人家花?啥人家大囡辣浪削棉花?阿有啥人家大囡搭我张良困一夜,冬穿绫罗夏穿纱。

  少女就回答他唱:

  张家里个田,张家里个花。张家里个大囡辣里削棉花。我娘搭倷张良困一些,朆看见啥冬穿绫罗夏穿纱!

  张良听了此歌,知道所调笑的就是他的女儿,大大的悔惭,从此他不再唱歌。”

  江苏海门有《耘青草》歌谣的传说(《歌谣周刊》六六号魏建功先生文)与此大同小异。这传说说“张良是第一个制风筝的。他骑在风筝上,腾到天空中,看见下面有两个女子,……就唱起调情的歌来。”等到张良知道是他自家的女儿在下面时,他“从九霄云里掉下来,就呜呼了。到如今那条系风筝用的线还在南通,是一条铁索。”我想这传说也许比前一个早些,因为还近乎神话。

  《西汉演义》第八十一回《张子房吹箫散楚》似乎《史记》中“四面皆楚歌”一语,又似乎与这两种传说有些关系。

  七 两粤传说 粤俗好歌,明时已如此(据钟敬文先生引明屈大均《广东新语·粤歌条》)。因此有歌仙刘三妹的传说。钟先生说:“明清人的记载中,颇有涉及之者。在一部分的民众口中,现在还是乐道不衰。”(《民间文艺丛话》九一页)他又说,这个传说的记载,似以《广东新语》为较早(同书同页)。此书第八卷“刘三妹”条云:“新兴女子有刘三妹者,相传为始造歌之人。唐中宗年间,年十二,淹通经史,善为歌。千里内闻歌名而来者,或一日,或二三日,卒不能酬和而去。三妹解音律,游戏得道。尝往来两粤溪峒间,诸蛮种类最繁,所过之处,咸解其语言。遇某种人,即依某种声音作歌与之唱和,某种人奉之为式。尝与白鹤乡一少年,登山而歌,粤民及傜僮诸种人围而观之,男女数十百层,咸以为仙。七日夜歌声不绝,俱化为石。土人因祀之于阳春锦石岩。岩高三十丈,林木丛蔚,老樟千章,蔽其半,岩,口有石磴,苔花绣蚀,若鸟迹书。一石状如九曲,可容卧一人,黑润有光,三妹之遗迹也。月夕,辄闻笙鹤之声。岁丰熟,则仿佛有人登岩顶而歌。三妹,今称‘歌仙’。凡作歌者,毋论齐民与傜、僮人,山子等类,歌成必先供一本祝者藏之,求歌者就而录焉。不得携出。暂积遂至数箧。兵后,今荡然矣。”这个传说见于他书的,与此稍有异同。钟先生曾作一表,今照录:

  中国歌谣

  这个传说又与客家人中通行的罗隐做天子故事混合(钟先生说),便成了愚民先生所述的翁源的传说(见《民俗》十三、十四期合刊)。据这个传说,罗隐换了肋骨之后,不但做不成皇帝,便连举人都中不到。他好不懊恼。只闷居家中,做了许多山歌,一本一本地堆满三间大屋。但是念给人家听时谁也觉得不好。他的山歌太正经了,太文雅了,一般人老是不懂。他妹妹劝他说说女人。他答应了,又做了许多吟咏女人的山歌书,仍是一本本存在书房内。

  刘三妹是远近知名的才女。她的才学,谁都比不上,吟诗作对,件件都能;唱山歌更是她特别的本领,和人对唱到十日半月,都唱不尽。谁都喜欢她,谁都钦敬她,谁都怕她。她也很自负地说:“有谁和我猜(对唱)山歌,猜得我赢的,我便嫁给他。……”

  于是罗隐载了九船所著的山歌书去见刘三妹,他以为一定可以取胜的。到了她的屋前,碰到一个少年姑娘在河唇担水。他上前问道:“小姨,你可知道三妹的屋家在什么地方?”“你找她做甚?”“我想和她猜山歌,把她娶来做老婆。”“请问先生有多少山歌?……”“一共有九船,三船在省城,三船在韶州,三船已撑到河边,……”“那么,你回去吧,你不是三妹的敌手。”“怎解?……”“滚开!”三妹高唱道——

  石山刘三妹,路上罗秀才,人人山歌肚中出,哪人山歌船撑来?

  唱得罗秀才哑口无语,翻遍船内的山歌书,都对不出来。恼得面红耳赤,将三船的山歌书抛下河里去,垂头丧气地回家去了。其他在韶州广州的山歌,因为没有焚掉(?),遂流传世上,为人们所歌唱。(以上大部分用愚民先生《山歌原始的传说及其他》原文)

  这个传说,江西也有(见《文学周报》三〇六期王礼锡先生《江西山歌与倒青山风俗》)。但“罗隐”却换作“一个饱学先生”,“山歌书”却换作“书”,而歌辞也微有不同。王先生说,江西歌谣大概分为二种;山歌“是客籍所独有”。这个传说就是关于山歌的,而男女竞歌正是客族的风俗;那么,这自然也是客族的传说了。

  以上一、四、六之二及三都带有神话的意味。二是从政治的观点上看,传说味似最少,但“诗妖”一名,暗示着谶语之意,便当归入这一类里。四、五都说到秦始皇筑长城,又说到始作歌谣的是女子(小姐或公主),又说唱了歌便忘了疲乏;这几点我以为都有来历。秦始皇筑长城一点,大约是因为孟姜女歌曲流行极久极广极多之故。大家提起歌谣,便会联想到孟姜女、长城、秦始皇,所以便说歌谣因筑长城而有了。说始作者是女子,也可以孟姜女故事解释;一面又因女子善歌(如韩娥)且心慈,可以圆成其说。至于“忘疲”一层,则是唱歌者自然的心理,又可说是歌谣的一种很大的效用;以之插入传说,也是自然而然的。四之二里,作始的女子变为“太白金星李长庚”,我疑心与一说有些关系;老人的慈善,或也是一因。六、七均说“对山歌”的起源,与上稍别;其成因可推测者,已分叙在各本条中。三又稍不同,亦已见本条中。

  在这几种传说里,我们可以看出一种共同的趋势,就是,歌谣起于个人的创造。一、二虽没有其他五说说得明白,但无所谓歌舞的群众,甚至连群众的聚会,也没有这一层,是显然的。这与我们从郭先生所说推测的结果恰恰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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